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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情思


  在我決定回那個鑲嵌在大山深處的谷山村時,我的想法很簡單,也很實在,自己在外面漂蕩了20多年,東抓一把,西踢一腳,也不知道做了些什么。這20多年,雖然回過好幾次村里,都是來去匆匆,連兒時的夢也沒好好去重溫。如今生活基本安定了,孩子長大了,工作的壓力也較以前輕了,心想,這次回去,要好好地親親家鄉(xiāng)的山水,與兒時的伙伴叨叨陳年往事,這是我多年來的夙愿。
  下午3點鐘,我乘坐的班車到了一個叫灑源圩的小鎮(zhèn)上。從小鎮(zhèn)到谷山村還有幾華里的山路,離天黑還早得很,于是我決定不坐車改為步行回村。今天,我要像少小離家老大回的游子,順著那久違的山路,感受那陌生了的大山的氣息,緩慢而悄然地回到我的鄉(xiāng)村,與此同時,也想藉以慢慢地縮短我與故鄉(xiāng)的心路距離。
  山路是沿著兩山夾峙的溪水逶迤前行的。路基還是20多年前的,只不過現(xiàn)在加寬了,可以通車了。我踩在沙石路上,感到格外的親切,神經(jīng)開始松馳,大腦似乎空出了一片久而未得的陰涼。
  小時候,這條曾是一扁擔寬的山路我不知道丈量過多少回。從村里到鎮(zhèn)上中學讀書,這個星期六下午去學校,下個星期五下午回家,六天走兩趟,像熟悉自己的家一樣,整條山路有幾處坡、幾道彎,甚至連路邊有幾棵楓樹、楠木都記得清清楚楚。山路迂迂緩緩,彎彎曲曲,非常有耐心地繞過一座又一座巖石、一座又一座小山包,也非常有耐心地穿過一股又一股山泉,穿繞中不經(jīng)意地看見幾縷炊煙,聽見幾聲雞鳴、狗吠,雖然孤單寂寞,心里卻有家的溫馨之感。這種感覺,城里人是永遠體會不到的,只有山里人能真正體會得到。
  山路兩旁的樹木蔥蘢蓊郁,有的高聳藍天,樹桿直溜;有的枝繁葉茂,蓋如巨傘,要幾人合抱;有的腰身彎曲,如匍匐的老人。它們枝葉相挽相親,只給天空留下一道窄窄的縫隙,風輕輕一吹,一股天籟般的濤音飄逸開去。路邊的磚瓦房雪白簇新,耀人眼目,村人們的歡笑聲裹挾在裊裊的炊煙中,氤氳著祥和之氣。不時轟轟而過的車輛,雖然給行人的頭臉撒滿塵垢,惹來陣陣咒罵聲,但行人的臉上仍是漾著開心的笑容,舊時那種靜得悚人的情景不復存在了,眼前的一切都顯得清新亮麗,令人激動感懷。
  在外這么多年,我常常一個人在路上匆匆行走,身邊人來人往,卻心里空空,腦中茫然,一點詩情畫意的感覺也沒有。現(xiàn)在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沒有人說話,看山看樹看水看炊煙有看不完的風景;聽鳥叫雞啼狗吠牛哞有聽不厭的天籟之音,心中逸漫著激情,遺憾的是我不是詩人。若換成是唐宋時期的騷人,說不定能吟出幾首絕妙的好詩妙詞來。但這不破壞我的好心情,因為我心中始終有詩在流淌。這種感覺比任何物質享受都好。此刻,我的想象像脫韁的野馬無疆無界,過去的、現(xiàn)在的和未來的事,我想象的觸須都能抵達,即便是虛幻飄渺的,卻也是美輪美奐的。眼前如詩如畫的山水,使我覺得名利、地位,還有那些平時很在乎的恩恩怨怨都不重要了,它們都知趣地退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我心靈的空間,完全被家鄉(xiāng)美麗的風景占領了。
  到了崩崗巖,我駐足凝望,山路匍匐著,拐了一個月亮似的大彎。這崩崗巖山石呈黃色,松而脆,村人們叫它松石巖,30多年前母親驚而無險的一幕猶在眼前:母親病重,四人用竹躺椅抬著母親去鎮(zhèn)上醫(yī)院。滂沱大雨下了一天一夜,盤曲山路寸步難行,抬母親的四個人剛過了崩崗巖,身后傳來天崩地裂的聲音———山體滑坡,他們嚇得同時止住了腳步,如懵了一樣立在地上,雙腳抖得非常厲害!眼前的崩崗巖已用水泥砌成了斜斜的護坡,那天崩地裂的聲音早已遁入了時間深處。山路不再哭泣,所有從上面走過的人,聽到的是溪水的歡笑聲。這是溪水在為山路歌唱,委婉地表達對美好新生活的贊美。
  我這樣想著,腳步變得輕盈了,步伐不知不覺快了起來。走過山坳,眼前豁然開朗,大地鋪綠疊翠,農舍掩映在濃綠中,有清脆的雞鳴聲從村莊飄來,還有淡淡的炊煙味,聞起來既熟悉又陌生。下了山坡,灑源河靜靜地橫在眼前,我沒有急著回村,而是靜靜地坐在河岸邊,目送著清清的河水從眼前不息地流來又流走。人大概只有在這個時候,才能真正體味到什么叫流年似水,什么叫逝者如斯吧。
  太陽漸漸地落下山去了,晚霞從河水里彌漫開來,向河兩岸邊的荒野漫溢。我注視著橫跨在河上的那座彎月似的水泥橋,思緒又回到了母親那年生病的時候:當四人抬著母親剛過了橋,一股浪潮排山倒海似的壓來,松松垮垮的木板橋眨眼間就被洪魔卷走了……村里建水泥橋時,我毫不吝嗇地掏空了自己的口袋,盡了自己的一份微薄之力。
  父母隨我們住到城里后,生活很不習慣,總嚷著回家。時間久了,他們才把那個“回”字藏在了肚中。但他們始終牽掛著谷山村,惦記著村里的父老鄉(xiāng)親。父親去世前把我叫到他床前,既是自責又是教誨地對我說:“以后要多回家看看,那里是你的根,可不能忘啊?!备赣H的話時時在我耳邊縈繞,可我總是有這樣那樣的理由回去得少。在護送父親遺骨回故鄉(xiāng)安葬時,我緊緊地抱著他的骨灰盒,久久地佇立在河邊,我想讓冥冥中的父親最后再看一眼灑源河,聽聽灑源河湍湍的至純至柔的聲音。我還想默默地告訴他,一條清澈的河,會意的河,是不會阻擋兒子的腳步的,如果你在這里覺得寂寞,或是遇到了什么不開心的事,想看看我和孩子,可以夢的方式跟我們聯(lián)系,或讓清清的河水轉告我們,我們會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到你身邊……夜幕開始降臨了,西天邊曼舞著炫爛的晚霞,我邁開大步向我的村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