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北京寒冬臘月遲遲無雪的時候,遠在南國獅城的李喜梅女士將新著《自然自在:走在蕉風椰雨中》的文稿惠寄于我。坐在冬日的暖房里,我?guī)缀跏且豢跉庾x完這十萬字的。喜梅的文字還是那么質實、細膩,撲面而來的氣息還是那么溫暖、清新。但這次我分明感覺到,多年以后她的文字又增添了些許的厚重。她以往的文章也大多是有為而作,有感而發(fā),而這次,她似乎在追問某些渺遠而深幽的問題。作為先期讀者的我,緊張地順著她的追問去找尋答案。于是,像嚼檳榔似的,我把十萬個字嚼來嚼去,也不知是嚼到哪里的時候,頰舌之間忽然生出某種久違的滋味,繼而怦然心動。
喜梅在文章里展現(xiàn)了她近乎博物學者的一面,她對動植世界的沉迷和摯愛,是時時呈現(xiàn)于文字之表的。她描寫草木鳥禽,既是科學的,又是審美的,并且形神兼?zhèn)洹N疑L在塞北山城,自小埋頭于書本,孔夫子的書是讀了一些,但他老人家要求讀書人“多識鳥獸草木之名”的訓誡,卻沒辦法好好遵守。鳥里面最認得的,無非是麻雀和喜鵲;樹里面最熟悉的,不過是楊樹、柳樹而已,想起來真是慚愧。古人云:“大凡立教,格物為先”,格物而致知,方為真知。而我們現(xiàn)代人做學問,格物功夫上先差了一截,卻又要忙著致知,便時常感覺腳跟不穩(wěn)。看喜梅的文字里,忽而草長鶯啼,忽而鳶飛魚躍,令人眼花繚亂,很多動植物的名字甚至是第一次聽說。于是,我知道了菩提樹在南方和北方是有所區(qū)別的;杜牧詩里的“豆蔻”和香料戰(zhàn)爭史上的“豆蔻”種類不同;相思豆也不全是紅的,更有紅黑相間的雙色相思豆;亞洲各地的羊蹄甲花其實存在著微妙的差別;貓頭鷹家族有倉鸮、鷹鸮、領角鸮、點斑林鸮、馬來漁鸮等,有的鸮形貌還很俊秀呢。很幸運我不是從枯燥的教科書,而是從喜梅那優(yōu)美的文字里得到這些知識。行文至此,忽想拈出其中精彩的兩段:
學校假期中的周末早晨,植物園里人來人往,尤其熱鬧。雨林一隅,糖棕櫚正醞釀著一場花事,雞蛋花林中兩只黑白喜鵲,在枝頭歡天喜地跳躍追逐;一只珠頸斑鳩,獨自蹲在樹下巧梳妝。一群白腹秧雞,正帶領著幾只幼雛,在龍舟花叢林下辛勤扒地覓食。(《植物園一百五十大壽》)
住宅園地里長著十幾株倪藤樹。果實成熟時節(jié),錐形樹,綠油葉片間綴著熟透的紅色果與即將成熟的黃色果,像掛著彩衣糖果般,有點喜慶派對氣氛。這些果子一向為噪鵑們所喜愛,每逢果熟季節(jié),黑杉紅睛的雄鳥與淺棕色帶斑點的雌鳥,常在傍晚時分穿梭于枝葉間,邊啄食邊追逐、邊間歇地發(fā)出突兀的噪聲,與兒童游戲的嬉笑聲、女傭遛狗的犬吠聲融成生活協(xié)奏曲。(《俊俏斑皇鳩》)
當我讀到這些文字時,不得不嘆賞作者的觀察能力和描寫能力。我對糖棕櫚、雞蛋花、龍舟花、倪藤樹以及雞雀鳩鵑之類的禽鳥并不熟悉,起初只囫圇感受那畫面的生機。但我又是個不甘心的人,于是我試著從網上搜索這些花草鳴禽的圖片,霎時間,仿佛一幅幅靈動的粉彩工筆畫躍然紙上。據(jù)我所知,在華語文學的源頭《詩經》里,僅涉及禽鳥類動物就有近五十種,從《詩經》、《楚辭》到《文選》、唐詩宋詞,主流的華語文學傳統(tǒng)歷來講究把動植物的生態(tài)及其色彩、聲音融為一體。我揣摩,正是在日常生活里孜孜不倦地“博物”和“格物”,促使喜梅的文學創(chuàng)作走向成熟,形成自己的風格。作為新加坡華語文壇上一位勤奮的耕耘者,喜梅通過她那獨特的文筆有意無意地告訴我們,什么可能使文學變得豐富。
然而《自然自在》耐人咀嚼的地方并不止于此。在我看來,這本書始終在思考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始終在表達強烈的憂患和善良的希冀。作為壓卷之作的《和合》、《共生》兩篇,開宗明義,透露了本書的主旨。《共生》里有這樣一段話:
各類異種植物、動物、昆蟲甚至生物之間普遍存在著各式各樣的共生關系。如蕨類附生在枝葉茂盛的大樹身上,毫不傷害主樹;榕蜂協(xié)助所屬的榕樹傳粉作媒,鞠躬盡瘁;螞蟻“養(yǎng)”蚜蟲,也是一些如蔓藤、龍尾草、姜花等植物的守護神,雙方相互依賴并提供對方一些好處,互惠互利相扶持。
我有時想,喜梅觀察禽鳥花草,類似古人所說的“觀物”,這方面見解最透徹的,莫過于老莊道家一派。按照他們的觀點,“齊物”方能“觀物”,“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世間萬物本來是平等的,如果人能不偏不倚,不欲壑難填,這個世界定會十分美好。如此看來,“和合”也好,“共生”也好,其實是在自覺地呼應古代哲人的智慧,也算是送給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一個勸誡。縱覽全書,此類“觀物”、“齊物”之語俯拾皆是,諸如《多樣性》、《變》、《藍天白云下的班丹河口》等篇,個中寓意尤顯頓挫、深沉。
我和喜梅相識已有十多年了。六年前赴獅城講學時,喜梅曾特意帶我去裕廊鳥類公園觀鳥。正是那趟經歷中,我生平第一次見到碩大如鷹的鸚鵡和成群結隊的火烈鳥。然而,倘是在當時讀到《自然自在》,恐怕我不會有太深的感觸和共鳴。近幾年,全球氣候愈發(fā)異常,各種自然災害接踵而來,使得人們不得不重新審視自然對人類生存的終極意義。回到自然,保護自然,敬畏自然,這樣的信念方才開始在我們思想里扎下根。前年游學波士頓時,我常和友人去市郊的Walden湖游玩,由此也對Thoreau記錄湖邊棲居生活的同名隨筆集愛不釋手,每當讀到“To anticipate not the sunrise and the dawn merely,but if possible,Nature herself!”這句話,總要嗟嘆良久。鷗鷺與盟,魚鳥相親,在自然萬物中,人能保持正確的態(tài)度,并找到自身的適當位置,是多么重要!現(xiàn)在也該反思一下了,在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以及人文教育中,曾有那么長的時間遺失了觀察自然、博物格物的生動一環(huán),這是多么可怕的事。要知道,熱愛自然是人性向善的第一步。
輕輕合上《自然自在》,我不由得留戀起書里那美妙的文字,不由得要感念喜梅那年引導我觀鳥而種下的因緣。
注:李喜梅是我校與新加坡邁新教育機構合作辦學的中國語言文化專業(yè)學士學位班2002屆畢業(yè)生,新加坡華文作家,《聯(lián)合早報》副刊專欄撰稿人,曾供職于新加坡人民協(xié)會、南洋理工大學孔子學院,著有散文集《漣漪》等。所著《自然自在:走在蕉風椰雨中》一書,已于2011年3月由新加坡世界科技出版公司出版,并獲新加坡國家藝術理事會贊助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