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俊江
夜雨，雨夜讀《雨天的書》。希望明天雨不走，帶著一班孩子，在周末的雨天念《雨天的書》，該是一件美麗的事。墮落無聊的中國實在需要周氏兄弟的文章：墮落與無聊，需要帶血的鞭子，也需要精致的茶食。
　　雨中去校園，走過一排金錢松。金錢松是落葉樹，在秋天變成古銅色。這顏色就是金錢的顏色嗎？花市賣著大大小小的發(fā)財樹，是大大小小的人們的發(fā)財夢。小樹本名七葉樹，多美的名字！可惜為發(fā)財樹之名所掩。但松樹枝上掛著的，不是金幣，是雨中澄澈的水珠兒，落下去一顆，又掛上一顆。
　　問娃們關(guān)于周作人的研究看過什么，被提及的有錢理群、舒蕪和孫郁等人的著述。娃們說起的這些書與人，倒頗有共同點：都是會寫文章的人。錢理群有啟蒙者的熱情，為文恣肆，恰似演講；舒蕪出身桐城方家，其父方孝岳即是好學(xué)問家和好文章家，所著《中國文學(xué)批評》是我最喜之書。為世代書香熏染，文章不能不好；孫郁以散文談周氏兄弟，娓娓道來，可做廁上枕畔書，無需正襟危坐，如臨大敵?？追蜃釉唬翰粚W(xué)詩無以言。好學(xué)問要配好文章。當(dāng)然，好文章也要有好學(xué)問。學(xué)問是文化積累，決定為文者的修養(yǎng)層次，最終指向的是見識。才學(xué)識兼?zhèn)洳攀呛梦恼?。周作人為文，可說是有學(xué)問有見識的好文章。關(guān)于周作人的做人，不多說。我們說其文，和文中的人。
　　讀書先解題，《雨天的書》之“雨天”是何意？金花說是五四落潮后失落的心情；蔥以為暗示苦悶心境，和兄弟失和有關(guān)；小芳說是意境；清娜覺著并無微言大義；麗娜解成時代背景……馬賊評說眾娃意見，以為過于教科書化。讀書被教科書所困，難以接近活的文學(xué)世界，難以為之感動，難以啟迪思想。世間萬物進(jìn)入文學(xué)，終成生命的象征。先看《自序》。
　　《自序二》中有句話引用率頗高：“我近來作文極慕平淡自然的境地”。正如魯迅說中國人老提倡中庸，即是中國人不中庸的證明；極慕平淡，也就是無法平淡的另一種表達(dá)。如果只是平淡自然，中國文化史不過多了一個陶淵明。你看，說完平淡自然，下一句就是“生在中國這個時代，實在難望能夠從容鎮(zhèn)靜地做出平和沖淡的文章來”。理解“雨中的書”，不能忘記現(xiàn)代知識者啟蒙與批判的追求。周作人講：文人不談武，武人不談文。即文化人自有文化人的工作。周作人不是社會斗士，也非象牙塔里的文人，他撤離社會斗爭，回歸民間，著文“載道”。
　　《自序一》中，周作人講，氣悶的雨天，常引起人的空想。但切莫把《雨天的書》看做白日夢，因為，周作人已告訴你，雨天是自然的雨天，更是人心里的雨天。從生命角度講，雨天的空想與文章，是以藝術(shù)對抗沉悶人生；從啟蒙立場看，雨天未必不是中國無聊粗鄙生活的象征。批判中國與中國人的粗鄙，這是周作人“雨天”所載之“道”。
　　《北京的茶食》可做《雨天的書》序言三看，大家看看這段美文：
　　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須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煉愈好?？蓱z現(xiàn)在中國的生活，卻是極端地干燥粗鄙。
　　魯迅也批判中國人無“余?！敝模袊松钐?，缺乏“在狼面前顯狼相”的野性。與魯迅相反，周作人用更多精力批判中國人生活的粗鄙。他的“茶食”不是滿足口腹之欲的“茶食”，是精神生活需要的“茶食”?？纯串?dāng)代中國人的生活，周作人的話依然沒有過時。
　　翻到下一篇——《蒼蠅》，這真是只有周作人才能作出的奇文。現(xiàn)代散文追求宇宙之大，蒼蠅之微?？烧l能像周作人這樣把蒼蠅之微寫成宇宙之大？圍繞著一只蒼蠅，周作人從童年說到民俗、從中國說到古希臘和日本，從路吉阿諾斯說到小林一茶（讀書會后，有娃見到我，常笑著說：不要打吶，蒼蠅搓它的手，搓它的腳呢。雖有被揶揄為蒼蠅之嫌，但娃們喜歡小林一茶可愛的蒼蠅小詩，馬賊開心）。周作人寫有《知堂說》，解釋其名乃是愛知與愛智?！渡n蠅》似乎將人類關(guān)于這一昆蟲的知識搜羅凈盡，讀其文，可長知識。但顯然，周作人不僅是知識的小販，他更是愛智者，智慧即思想，即藝術(shù)。《蒼蠅》結(jié)尾寫道：“中國人雖然永久與蒼蠅同桌吃飯，卻……”人類曾為這只“粗鄙”的昆蟲制造過那么多可愛的藝術(shù)，而中國人卻活在“粗鄙”里。再翻回第一篇，看《苦雨》——
錢理群主編《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名著導(dǎo)讀》，選收了《苦雨》，閱讀提示說：“這是一篇‘借物詠懷’的文章，‘苦雨’很能代表當(dāng)時作者的心境”。說得有點不得要領(lǐng)。周作人筆下，雨在江南不是苦雨，因為有佳趣。雨在北京卻像南橘北枳，成了苦雨，為何？因為雨具不完全、房屋結(jié)構(gòu)欠周密、泥墻太敷衍……總之一句話，是中國人的實際生活，也是文學(xué)象征——現(xiàn)代中國粗鄙的生活。
　　接著讀《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