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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 包 蛋


□ 保衛(wèi)處 周戰(zhàn)書
  荷包蛋不僅好吃,而且好看,尤其水煮荷包蛋。
  一個青瓷碗,清亮一汪水,三五個狀若荷包的雞蛋臥在水中。那荷包的包衣乳白油亮,圓鼓鼓的蛋黃于蛋白的晶瑩中隱隱可見。美得讓人不忍心張嘴咬破它。
  煮荷包蛋不僅要技巧,更要用心。首先要選新鮮的雞蛋,蛋放久了打在鍋里蛋黃包不好。打雞蛋時蛋殼口要開大,離鍋口要近,要在瞬間將蛋清蛋黃一起溜進鍋里。水要微開,大開了的雞蛋打進去易沖散。接下來要文火慢煮,見好就起鍋,否則不是煮爛了,就是煮老了。
  水煮荷包蛋的講究,讓它只能是母親灶臺上的家藏。那些匆匆趕路的人只能在路邊的早餐攤上,丟倆硬蹦兒,就著灰蒙蒙的晨霧吃一個油煎荷包蛋。想吃水煮荷包蛋只能回家。
  煮荷包蛋煮的是一份心情,吃荷包蛋那是一種享受。小時候,農村條件差,家里養(yǎng)幾只雞為的是拿蛋換油鹽。偶然看到母親煮荷包蛋,那一定是家里來了要緊的親戚,或是常年在外奔波的父親又要趕早啟程。碰到這時候,我便能幸運吃上一嘴,心里頭能美多日。
  高中畢業(yè)時,“文革”還沒結束,大學依舊“歇”著,不招生。我這個獨子沖破家庭“封鎖”,扛大槍吃皇糧去了。那年月,聯(lián)絡靠寫信,一件事情往返半個來月還不一定能說清楚,無奈的母親就把對我的疼愛寄托于給我煮荷包蛋上。
  那年探家,每天早上母親都要給我煮兩個荷包蛋。我還沒起床,她就把荷包蛋端到床邊來。
  下蛋雞是母親自己養(yǎng)的,但我知道,雞蛋是要賣錢換家用的,不僅母親舍不得吃,我?guī)讉€未成年的妹妹也吃不上。每天早上獨享荷包蛋讓我心里很不安,全沒了童年蹭吃荷包蛋那種滋味。我跟母親說,不要再給我煮荷包蛋了,煮了我也不吃。母親嘴上答應,次日早上依舊在我起床前就把熱騰騰的荷包蛋放在床頭。我又跟母親說,明天再做,我就把荷包蛋倒了,決不吃。母親又答應,可是,次日早上母親依舊在我還沒有起床時把熱騰騰的荷包蛋放在床頭。我想,這樣下去,我會在探家期間把家里的雞蛋吃完的。于是一橫心,就把荷包蛋倒進了床邊的洗腳盆里。
  母親哭了,哭得很傷心。從此,在家境不好的許多年里沒有再吃過母親煮的荷包蛋。
  荷包蛋成了我刻骨銘心的記憶。
  當家境變得幾乎可以隨心所欲地選擇食物的時候,當我也會得心應手煮荷包蛋的時候,母親老了。
  母親躺在醫(yī)院里,每頓飯只能喝幾口稀粥。兄妹幾個變著法子想把那幾口粥做得有營養(yǎng)、好吃些。其中就有我做的荷包蛋粥。
  我先按照水煮荷包蛋的做法煮好一個撈出鍋放涼,將篩過粗顆粒的油茶面用煮過蔥花的水調成稀糊,用鋼筋鍋燒開了出鍋,再將放涼的荷包蛋剝去蛋白,把蛋黃捏碎了拌在剛出鍋的油茶粥里,這樣,沒有了荷包蛋外形的荷包蛋粥醇香可口且營養(yǎng)好。只可惜,我用心做的荷包蛋粥母親吃得太少了。
  去年回老家給母親上墳,順道去看望已經八十六歲的三姨,在三姨家吃了一碗讓我最難心的荷包蛋。
  母親姊妹四個,現(xiàn)只有三姨健在。見到我自然分外親切。三姨讓表弟陪我說話,她鉆到廚房里。一會兒功夫,一碗熱騰騰的荷包蛋就端到面前。三姨那布滿皺褶的臉堆著親切的笑,慈愛的眼神讓我在那春暖乍寒的日子里感到周身溫熱。當我低頭看那碗時,卻看見母親那張臉微笑著映在碗里,與那潔白滑潤的荷包蛋疊加在一起。母親是來感謝姐姐為她的兒子煮荷包蛋嗎?
  真想抱著三姨哭一場,終究未敢,像吃中藥湯一樣把一碗荷包蛋吃了下去。三姨一直微笑著看著我那表情古怪的臉。
  清水煮荷包蛋,于我居然是這樣的糾結,如此的沉重,甚至讓我偏執(zhí)。我在猜想,發(fā)明了這般做法的那個老母親,一定是個啞巴,她把滿肚子說不出的情感故事,統(tǒng)統(tǒng)放到荷包蛋里,讓親情在荷包蛋里煮透,讓孝心在荷包蛋里煮熟,讓苦澀的歲月煮出甜味,讓會說話的人從中品咂炎涼人生。
  如今,我的兒子也開始了碌碌的人生奔波。過春節(jié)時他帶了女友回家讓我們看,妻用心煮了荷包蛋給她,她卻擰緊了眉毛,盯著碗好一陣子不語,那副委屈樣讓滿心喜悅的妻幾乎手足無措,言堵語塞。為這,我跟兒子說,不談吧!
  過完春節(jié)離家那天早晨,妻給兒子煮了五個荷包蛋。我坐在兒子旁邊,看著兒子吃得那樣香,不知咋的,眼睛忽然就濕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