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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蜀小記


  今年過年真早!當(dāng)我乘著火車一路南下的時候,車窗外已經(jīng)依稀能聽到鞭炮爆炸的脆響了。窗外的積雪越來越薄。路過張掖時索性連冬的殘跡都沒了!火車順著锃亮的鐵軌,像是踩著兩束晶瑩的華光,上演著一場華麗的旅行。
  這場穿越大半個中國的旅行,更是把整個厚實(shí)的冬季也給穿透了,于是當(dāng)我越過秦嶺進(jìn)入成都平原的時候,周匝絢爛的菜籽花已經(jīng)在蜀地特有的霧氣里爭先恐后地開放著了。
  曾經(jīng)在甘肅的某片杳無人煙的荒野,一群羚羊停止在雪地里覓食,跟著疾駛的火車一路飛奔著,它們身后揚(yáng)起的塵土在戈壁灘上飄蕩著,遮蔽了歸途,許久不消散。
  它們也是為了急著趕去見到誰才如此歸心似箭吧。
  到家已經(jīng)是半夜,涼颼颼的空氣卷雜著淅瀝的小雨。伯父伯母抱著他們的小外甥在門口高興地等著我進(jìn)門來,八歲大的妹妹熬了大半夜后終于趴在桌角熟熟地睡著了。
  我問伯伯,爺爺在哪呢?
  “你爺爺聽說你要回來了精神一下好起來了,在樓上等你呢!”他興高采烈地對我說。
  我暗暗高興終于趕上了!
  噔噔噔跑上樓,一股濃烈的藥味迎面撲過來。遠(yuǎn)遠(yuǎn)就聽到爺爺呵呵地笑著問,偉偉你回來啦!我邊跑邊扯大嗓音說我回來了。
  又是一年未見,爺爺又老了些許。但深陷于眼眶的一雙眸子,卻依舊放著光芒。我坐在他床沿上緊緊握著他顫抖的雙手,爺爺看著我激動地合不攏嘴。
  沒過幾天,爺爺?shù)乃膫€兒女也陸續(xù)趕回來了。偶爾路過爺爺臥室,透過窗戶我看到他躺在床上一直滿意微笑著。家里一下多出來好多人,伯母笑著說床位都安排不下了,我樂呵呵地對她說我挨著爺爺睡去,這樣不就騰出床位了嘛!
  于是在家待的一個多星期里,我就挨著爺爺睡了。因?yàn)闋敔斠惶斓酵矶荚诖采咸芍客砦毅@進(jìn)被窩的時候總是暖暖的,不再為家里沒有暖氣空調(diào)發(fā)愁了。但爺爺肺上的病很嚴(yán)重,每到半夜總會劇烈地咳嗽起來,我聽著很是心疼,總會下床給他倒開水。很多時候盡管他淚水都咳出來了,捧著我遞過來的開水時總是強(qiáng)忍著疼痛,笑著看我。
  每天夜里我都穩(wěn)穩(wěn)地躺著,生怕爺爺沒蓋上被子著涼。
  今年?duì)敔斦闷呤?,過年時伯父家殺了好大一頭豬,原本他們幾兄弟合計準(zhǔn)備給爺爺祝壽的,但想著爺爺?shù)纳眢w也再經(jīng)不起折騰,于是便就作罷了。爺爺也在一旁說就家里人在一起過日子才最安逸。
  初二全家人去山上給曾祖父 “掛紙”(掃墓),今年?duì)敔斎ゲ涣肆耍R走時他叮囑我們說他老人家(指曾祖父)活著時好喝幾口酒,要我們在墓前陪曾祖父多喝兩盅。于是我們提了兩瓶瀘州的家鄉(xiāng)酒上山了。
  陰雨連綿的天終于在今天放了點(diǎn)晴。伯伯叔叔們就跪在曾祖父墓前倒著酒劃著拳,興高采烈地給曾祖父斟酒,然后灑在墓碑前并樂呵呵說道:“爺爺,你劃拳輸了,這酒該您老人家喝哦!”我們晚輩則在一旁直顧著笑。
  很快兩瓶酒就喝完了,伯伯叔叔們也個個面紅耳赤醉意闌珊了?!叭耸罒o常??!好好的一個老爹哦,如今就像十年前咱們墓前的老爺?。 辈c坐在地上,深埋著頭撥弄著地上的枯草。我們臉上掛的笑容倏然僵硬了,空氣突然靜若寧湖。
  在跟爺爺一起睡的幾個晚上,他很晚才睡,他總會有意地找出話題來問我,我回答后他就樂呵呵地笑著,然后他又開始找尋另一個話題。我知道他所問的關(guān)于他孫子的問題及他孫子給的答復(fù),他是聽不全懂的,但我明白爺爺?shù)牧伎嘤眯?,到后來我索性主動開始問爺爺關(guān)于他的話題了。我讓他給我講他年輕時的故事,我問他因?yàn)槲母锏木壒时幌路呸r(nóng)村而沒做成教師后不后悔,我還問他被送到林場伐木,晚上沒床只能睡棺材里的兩年害不害怕。爺爺總是笑著對我訴說著他所經(jīng)歷的事,不喜不慍,言談間流露的淡然,讓我又想起爺爺畢竟已經(jīng)到了古稀之年。
  初九凌晨3點(diǎn),我又得離開家了。初九這個日子是爺爺為遠(yuǎn)行的我翻黃歷特意挑的。這個晚上為了不打擾爺爺休息我睡樓下,一個晚上都沒有睡著,我不知道怎樣向他們道別,特別是對于爺爺。每當(dāng)聽到他在樓上咳嗽時,我便全身悚然緊張起來。
  記得他還健朗時,每次我向他道別的時候,他總會一氣呵成地對我說出一長竄祝福的詞,活像以前鄉(xiāng)間那些唱燈會的人一般流利。我想爺爺是不是在我走前就練過了。
  終是得走了,伯父把我的行李綁車上準(zhǔn)備送我去坐車了,我躊躇了一下轉(zhuǎn)身跑上樓去。盡管沒有燈,但我熟悉這里的每一級階梯,一如這間老屋熟稔我生命的所有秘密。我靜靜站在爺爺窗外,正在想著怎么開口道別時,臥室里面?zhèn)鱽砹艘廊皇煜さ纳ひ簦皞コ鲩T大吉萬事順心學(xué)業(yè)有成步步人如經(jīng)冬常青樹運(yùn)似扶巖萬古藤!”
  像是一位老戲子唱完自己最后一段唱詞,爺爺唱到最后一個詞時已經(jīng)聲嘶力竭而氣喘吁吁。
  我轟然跪倒在窗前,“爺爺你要等我回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