綽約風(fēng)流,可嘆身在銷金樓,眸水醉勝酒,嬉笑怒罵皆可尤。
柳郎單候,只道良人一瓢求,女兒心思久,站坐躺臥遍系后。
讒言誤謬,空付春心與東流,血灑閨閣樓,癡怨恥恨都碾留。
她的故事很短,詳細(xì)描寫不過兩章節(jié);她的故事很長,一生都在清醒中掙扎。
是的,她便是尤三姐,一個(gè)紅樓大夢中的小人物,一個(gè)以血洗恥的斗爭者。
她出生寒微,她和姐姐尤二姐是母親改嫁帶來的"拖油瓶"。姐妹倆生得容色照人,便引得賈府一幫紈绔子弟垂涎。"這會子花了幾個(gè)臭錢,你們哥兒倆拿著我們姐兒兩個(gè)權(quán)當(dāng)粉頭來取樂兒。"這句笑罵,一下子道出了她的真實(shí)處境。
然而也是這句,顯出了她內(nèi)心的了悟。尤二姐歡喜嫁作妾室,不管所嫁之人的靈魂如何不堪,只覺得一切有了依靠。而尤三姐偏不!她不甘作玩物,不愿爭美名,不想屈膝蓋,不可低眉頭。于是,面對賈珍賈璉的輕薄態(tài)度,她放浪形骸,高談闊論,任意揮霍,譏諷嘲弄。她毫不掩飾對他們衣冠禽獸的堂皇外衣的蔑視,她毫不壓抑對他們糜爛荒淫的腐朽靈魂的鄙夷??墒?,作為一個(gè)無所依靠的女子,她只能將這些強(qiáng)烈的情緒積淀在心里,用那個(gè)社會所不容的放蕩態(tài)度來傾訴。
"那尤三姐天天挑揀吃穿,打了銀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寶石;吃的肥鵝,又宰肥鴨?;虿环Q心,連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論綾緞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條,罵一句。"這段文字是具體描寫尤三姐的"驕縱"??勺x來,卻是辛酸。要金銀珠寶,賈府里的大丫環(huán)誰沒有?而作為大家小姐的黛玉,面對送來的宮花,只因未先挑便心生氣悶。要肥鵝肥鴨,豪門富戶誰家不是燕窩熊掌,這雞鴨魚肉,怕是早已吃膩!要綾羅綢緞,四大家族里誰不是衣繡穿錦,華麗異常?而剪撕衣物的行為,怕是與晴雯的撕扇子行為無甚不同,而寶玉不是心甘情愿供扇子給她撕玩?
她,只是用一系列的"荒唐"來抗?fàn)?,向封建禮教發(fā)出微弱的抗議。在清醒中沉淪,于黑暗中期盼光明。
然后她遇見他,江湖浪子柳湘蓮。不得不說,她是有眼力的,柳湘蓮雖是一個(gè)漂泊江湖客,但嫉惡如仇,俠肝義膽。與那幫游手好閑的公子爺相比,他一下子吸引了她的目光。于是她發(fā)誓:非他不嫁,哪怕常伴青燈,也要等到他。
匆匆一面,他甚至不曾注意她的存在,而她,卻已深種情根。
而此時(shí)賈璉等早被她的行為嚇住,忙不迭為她做媒,竟也讓那柳湘蓮?fù)饬嘶槭隆S谑菑拇?,她收斂了之前所有的鋒芒,只安分守己,隨分過活。那作信物的鴛鴦劍,被她掛在自己繡房床上,每日望著,便覺得有了依靠。
這時(shí)的她,重拾了閨閣少女的心,臆造了一個(gè)美麗的夢。這夢里,沒有鶯歌燕舞,沒有亭臺樓閣,沒有綾羅綢緞,沒有玉盤珍饈,沒有珠翠金釵,有的,只是那個(gè)男子的身影,不真切,卻不帶一絲污濁。像是唯一的光,照亮了她的心,打磨掉所有棱角,于是,她變得平凡而溫和。
她不再尖銳而恣意,但也不再勇敢而堅(jiān)強(qiáng)。她是如此矛盾,卻又如此真實(shí)。她的身上,既有不畏權(quán)貴的斗爭精神,也有一個(gè)普通女子的軟弱妥協(xié)。
可是夢,終會醒。"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gè)石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柳湘蓮的這句話雖是事實(shí),卻狠狠打碎了她的心。頗為巧合的是,尤柳二人對于賈府的認(rèn)知是如此相同,可惜卻是因此,陰差陽錯(cuò),釀作一場孽緣。
他對寶玉說:"我不做這剩忘八。"他對她,竟是輕視至此,薄情如斯!于是面對他的托詞,她聽出了他的心里話:嫌她淫奔無恥之流,不屑為妻!這一刻,仿佛所有光線湮滅,真真心如刀絞。那顆玲瓏心,只一瞬,便化作齏粉。
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淚和血混雜在一起,傾城容貌懾人心。血濺鴛鴦,以死明志,從此芳靈蕙性,渺渺冥冥,不知何方去了。
可笑此時(shí),柳湘蓮才知她是"這等剛烈賢妻",此情可待,只是惘然已晚,玉樹瓊枝皆作了煙蘿。一對鴛鴦劍,拆散一對鴛鴦人!然后他揮盡萬千煩惱絲,不知所終。
她的故事于此便是完了,血淚,恨怨,都被掩埋。
她放縱過,反抗過,追求過,憧憬過,然而終于絕望。她的悲劇,是那個(gè)時(shí)代的悲劇,也是那個(gè)黑暗社會里,所有女子的悲劇。
其實(shí)相較于賈府中一干女子,無論是寶釵黛玉,還是元迎探惜,她都是不輸?shù)?。寶釵因循守舊,只學(xué)那端淑賢德,而她卻是勇于反抗,笑罵眾人;黛玉悲秋自怨,斤斤計(jì)較,完全比不得她那份自持:即使身陷泥沼,也追求光明;而元迎探惜等小姐,都是尋常閨秀,更是輸了一籌。
黛玉葬花,寶釵撲蝶,確是美人美景。然而這一切都是建立在她們優(yōu)渥的生活之上。有時(shí)間,有閑情,才惱一惱天氣,哭一哭落花,動一動身子,追一追彩蝶。而尤三姐,面對的是尷尬的身份,抵抗的是猥褻侮辱。若她生在富貴家,又怎么會放蕩風(fēng)流?而若是金陵十二釵中的任一女子,處在她的境遇,怕是大多都自此淪落吧,就像尤二姐那樣,苦苦熬到絕望,一生不懂反抗。
只有她,會奮起反擊,哪怕是微弱的,哪怕是傷人傷己的,哪怕背負(fù)下作名聲,也絕不低頭。即使心終是沉迷,為一個(gè)男人將自己放的很低很低,直低到塵埃里去,然后塵埃攜著絕望將她包圍。
可是當(dāng)那終曲響起,血濺鴛鴦紅塵拋,她揮劍,終是用血,做了最后無望的抵抗。
(金融學(xué)院 11國際金融 沈馨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