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仗打完是活著還是死———讀《武昌城》
方方的長篇小說《武昌城》將英雄敘事還原為日常敘事,著力挖掘輝煌戰(zhàn)史后面的悲戚迷茫、民不聊生。無論是攻城的北伐軍人,還是守城的北洋軍人,都一樣的滿懷理想,充滿痛苦,面對不可捉摸的命運。方方是在寫一部心靈史,一個城市的靈魂史。
關于北伐戰(zhàn)爭中武昌之戰(zhàn),以往看到的文字多是一往無前的英雄敘事。如“秋風掃落葉,鐵軍聲威立。江漢功更偉,一戰(zhàn)安群黎”等。在方方筆下,攻城之戰(zhàn)是那樣令人心顫。她無意去渲染北伐軍的歷史性勝利,而是將目光更多地投向戰(zhàn)火后面的蕓蕓眾生。作家把革命還原成生活原生態(tài)。城里城外,無論是強攻還是死守,其實都是在尋找生活的出路而已。自小信佛、對革命幾無興趣的羅以南出走武昌城卻被同學梁克斯強行帶入北伐軍。羅以南對革命的選擇完全是被動的。
“既然一切都放下了,命也可以放下。倘若沒死,再出塵世,也是一樣,無非如此,總歸一切都無所謂了。”人生有萬般無奈,而戰(zhàn)爭則是無奈中的無奈。歷史更多的是從無奈中開始,又在無奈中結束。但是,總有不甘心的人在努力改變歷史、改變城市、改變命運。
追隨北伐軍革命的梁克斯抱定“先救中國人出苦海,再念書也不遲”的理想,加入攻城的戰(zhàn)斗。像他這樣為了主義而參戰(zhàn)的人并不多,更多的是為吃飽肚子,改變生存現(xiàn)狀。革命者是孤獨的。他講述的斯巴達克斯的故事,大多數(shù)人沒有聽說過。受傷的梁克斯置身于武昌城下的尸體中,痛苦地品味著慘烈的結局。
蒼老的武昌城被圍困41天,攻與守、進與退、生與死尖銳地對峙著。革命是艱苦的,反革命也是艱苦的,城中的百姓更是艱苦的。城外尸體遍野,城內糧草罄盡,死神一視同仁。無論是圍城者還是守城者,都不得不面對城內老百姓如何生存下去這一問題。糧食被軍方征用,能吃的東西早已吃盡,人們用野草、老鼠、野狗果腹,全家餓死和上吊的事情每天都在坊間傳遞。整個武昌城都被死亡籠罩著,老百姓是無辜的,城池的崩潰意味著生活的終結。多少繁華成碎片,多少炊煙變硝煙。
城里城外,人們都被迷惘、失敗、絕望的情緒浸泡著。堅定者在相互鼓舞著活下去,革命是教人活而不是教人死的,有本事就活著。城外,張文秀對梁克斯說:“你唯一的報答方式,就是堅持活下去?!背莾龋酪呀洺闪艘患匠J?,死亡逼近每一個人,“跑來跑去的人,仿佛漲大水的老鼠,把整個武昌城都攪得驚慌不安”。守城軍官馬維甫打開自己駐守的賓陽門放城內百姓一條活路,自己也從賓陽門跳了下去,殉葬于這場“莫名的戰(zhàn)事”。方方賦予馬維甫以哈姆雷特的憂郁氣質,他不僅承擔了軍人的職責使命,也承擔了人道主義和終極關懷。他的政治立場是保守和頑固的,他不相信靠年輕學生的演講游行,就能挽救國家于亂世。但是,方方沒有將這一人物塑造成電影 《十月圍城》中追殺孫中山的辮子王,而是給他超越于維護現(xiàn)有政權的更長眼光。馬維甫反對抓學生砍頭,他深知這些頭是砍不完的。馬維甫具有自覺的反省意識,他與趁亂發(fā)財?shù)馁R團長截然不同,他更多的是關心生命本身的價值。“我在想,這一仗打完,不知道我是活著還是死了。如果死了,發(fā)財跟我有什么關系?”
也許是看多了太多的歷史教科書,方方這種零度敘述的方式,反而更能讓人冷靜地審視那段歷史。敬畏歷史,首先要敬畏生命、敬畏生活。戰(zhàn)爭是日常生活的敵人。方方站在平民立場,用日常生活視角來描寫這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斗,這使得戰(zhàn)爭敘述剝離了功利色彩。帶著讓中國人有個好的未來的心愿,許多年輕人加入了北伐軍,他們成為中國革命的生力軍。但是,也不乏羅以南這樣對革命不感興趣的人。羅以南穿梭于槍林彈雨中,只想救梁克斯出來。他沒有拯救這個世界的理想。他變得勇猛起來、堅強起來,只是因為“如果自己不去救梁克斯,自己的人生便真的沒有什么意義了”。羅以南從表面上看是戰(zhàn)爭的參與者、在場者,他的內心卻常常游離于戰(zhàn)爭之外,去思索生命的意義。“他望著這一操場的敢死隊員,心里竟想到或許明天,這些活蹦蹦的人已然消失生命特征,成為武昌城下的塵土?!彼P注的不是勝與敗,而是生與死。歷史不僅僅是由慷慨赴死者、激情澎湃者創(chuàng)造的,那些以自己的方式掂量著生命的價值、死去的意義的憂郁不安者、焦慮沉思者,同樣是人生意義的追求者。他們雖然沒有徹底接受革命真理,但是,他們同樣不滿社會的黑暗,竭力謀求人生的改變。方方花大力氣刻畫這樣似是而非的人物,既讓讀者洞悉歷史的復雜性,又啟示人們用更遠更深的目光去考量人性。
《武昌城》這部小說顯然不同于以往的革命作品,它以追尋“武昌從此無城”的方式拷問靈魂、拷問人性、拷問革命、拷問理想,既顯示出歷史積淀下來的一種悲憫情懷,又讓人好好思量如何讓世界變得更加美好。
?。ㄗ髡呦滴倚?9級中文系學生,現(xiàn)在北京市公安部十三局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