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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地與打獵□楊賽


  凡是種地的,都想去打獵??吹酱颢C快馬輕裝,一路風(fēng)光,想著自己終日弓著身子,面朝黃土,種地的難免憤憤不平,難免有些心猿意馬。于是,在收工之前,也握著鋤、耙,順著田埂一路追殺。如果運氣好,說不定還真能打得幾只田鼠和野兔,掛在木把上,一路顯擺,拿回家當(dāng)野味。
  而打獵的呢,卻未必看得上種地。在運氣不好的時候,或是打不動的時候,他們偶爾也會想起種地的好處。種地太實在了,不能靠運氣。年份好你得下種,年份不好你也得下種。春耕、夏耘、秋獲、冬藏,哪個環(huán)節(jié)都不能少,最后得到的或許只是一些歪瓜裂棗。
  曹旭老師很早就想打獵。在工廠做工人的時候,他就抄詩。他把廠房里兩百斤重的油桶通通搬到邊上,用各色粉筆把六朝人、唐人、宋人、明人的詩抄在空地板上。沒人看,他就把整個地板寫滿,讓你起腳落腳都是詩,非看不可,不看,你就沒地方立足。工友擠兌他說,曹旭,你還真想做詩人呀,你不要寫了,地板都被你寫臟了。地板寫滿了,他就用水沖,沖干凈了再寫。工友又笑話他說,曹旭,你寫了沖,沖了寫,不等于沒有寫嘛。其實未必。地上的粉筆字不見了,毛筆字、鋼筆字卻變好了;抄的詩不見了,寫的詩卻變好了。后來,他不在地板上寫了,而是在墻上寫,在紙上寫。他創(chuàng)作的詩和散文,登上了工廠的墻報,登上了上海的報紙。這樣,看的人多起來了。熟悉他的人看,不熟悉他的人也看。有人拍著他的肩膀說,啊啊,曹先生,你的文章我看過,寫得蠻不錯的。他很得意。有人夸,自然也有人罵。有一次,他一路上給我講他寫的一篇評論文章,講得眉飛色舞,興味正濃,沒想到半路上碰到一個熟人,當(dāng)頭澆他一瓢冷水,說他那篇文章寫得并不怎么樣。他一臉尷尬,不過也不生氣。不管怎樣,有人看就行。寫文章的人,最怕沒有人看。有人看,才有打獵的感覺。圍獵圍獵嘛,在邊上圍著的,大多數(shù)是觀眾。圍的人越多,打獵的越起勁。
  要不是后來承包六朝文學(xué)里的一塊田地,我想,曹老師說不定很早就是一個好獵人。種地可不能像打獵一樣到處跑,東邊墾一塊西邊墾一塊。種地先得開荒,只有把地收拾好了,種瓜種豆才有好收成。種地,就得深耕細作,就得心無旁騖。你得先把自己圈定的那塊地收拾好了,再去收拾旁邊的地塊。曹老師圈種的,是《詩品》。先校正《詩品》的文字,再集結(jié)《詩品》的注釋和研究成果,然后撰寫《詩品》的論文。不經(jīng)意間,他在這塊地里忙活了近30年。我問他,《詩品》已經(jīng)被你整成了一塊良田,也收獲了不少瓜豆,你還要繼續(xù)種嗎?他說,還要種,我老家有句俗語,牛不耕田也是老,我旁邊還有一塊空地要開墾出來,叫《詩品》與《文心雕龍》比較研究,這塊地至少可以種10年呢。
  要不是深耕了這塊田地,曹老師恐怕也做不了一個好獵人。有土才有根,站得穩(wěn)才能撐得住。等站穩(wěn)了,撐住了,放眼放去,才知道到處都是風(fēng)景。地是風(fēng)景,種地是風(fēng)景,種地人也是風(fēng)景。江上之清風(fēng),山間之明月,都是造物主的無盡藏。曹老師跟我說,文學(xué)創(chuàng)作與文學(xué)研究不一樣。文學(xué)創(chuàng)作要主觀,主要寫自己,寫自己身邊的人和事。只有寫自己,才是不隔。
  曹老師很健談,我上他家,幾個小時都是他在談。一半談文學(xué)研究,一半談文學(xué)創(chuàng)作。文學(xué)研究好比種地,文學(xué)創(chuàng)作好比打獵。既要種種地,也要打打獵;既要有體驗,也要有闡釋。推己及人,由今證古,這樣的研究才充實,這樣的創(chuàng)作才豐盈。
  我聽他講,也照著他做。他做《詩品集注》、《詩品研究》,我做《樂記集注》、《樂記研究》。他在日本的客寮里聽蟬,我在比利時的寓所里話雨。他客居外國寫故國,我寄寓他鄉(xiāng)唱故鄉(xiāng)。他相信文字的魔力,用文字釋放痛苦,安頓生命,創(chuàng)造獨立自由的精神,所以,他喜歡寫散文,寫詩歌。我相信,每一個漢字都長在五千年延綿不絕的中國文學(xué)里,有聲、有情、有意、有韻,所以,我喜歡寫散文,還喜歡寫歌詞。我讓每一首歌都長在中國文化里,長在中國鄉(xiāng)土里,長在我自己的生命里。我與我的學(xué)生們合作,把我寫的歌詞變得可讀、可誦、可吟、可唱。他的散文集叫《歲月如簫》,我們的歌曲集叫《風(fēng)雅中國》。他在亞洲吟,我在歐洲唱。一吟一唱,中間隔著茫茫的太平洋和大西洋,隔著30年的青蔥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