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當年“三套車”
在前年舉辦的“中原作家群論壇”上,包括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鐵凝女士在內(nèi),許多人都說到當年河南文藝評論界的“三套車”。
“三套車”這個語匯的出處大概與一首俄羅斯民歌有關(guān):“冰雪遮蓋著伏爾加河,冰河上跑著三套車”。這里說的則是20世紀80年代跑在中原文壇上的“三套車”,二男一女,即孫廣舉、劉思謙、魯樞元。孫廣舉后來常用的筆名是“孫蓀”。值得一說的是,這“三套車”都是從位居開封古城的河南大學校園里走出來的,都是河南大學中文系的校友。
在20世紀80年代的文壇上,這“三套車”的表現(xiàn)如何,給人留下過何等印象?這里權(quán)作一回“文抄公”,將著名小說家張宇先生的一段妙文轉(zhuǎn)錄如下:
孫蓀高大魁梧,見面說話卻和風細雨,甚至亂七八糟什么都能和你海吹神聊。當然并不著意和你溝通,是在不知不覺地了解你,為他的學問所用。但仍然使你親切。于是對他的信任和親切就多于尊敬,使你想說起他來,說什么都方便。我總覺得這個人會成為知己,咱死前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就可以托他。
無論你談什么,孫蓀都知道。只要你問,他都會認真風趣地講給你聽……常覺得他是一本厚書,或者說是一本辭典,書本的,生活的,大全。有時候知識不夠用,就要上他那拿點。代價當然是先出賣自己。
他主要寫評論,也著散文,而且是有影響力的散文家。他寫評論時一種敘述語言,寫散文又一種敘述語言。近年又在寫本大傳記。我總害怕他萬一寫起小說來,那我們怎么辦。他像一只燈,照到哪里哪里亮。但是,從不冒險,很少見他惹出什么理論糾紛。于是便較少異峰突起……朋友們在一起海吹,有人勸我給孫蓀起個外號,我馬上就覺得他像一個道長。這可能是我看多了武俠小說的緣故,過于喜愛武林中道長之類的形象,都是些不顯山露水的武林高手,似乎無意武林,卻又風流武林。
與孫蓀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魯樞元。他同樣是位博學的大教授,卻總讓人不注意他的學問,總搶眼他的創(chuàng)造。他的創(chuàng)造像華山那樣險峻陡峭,動不動就單刀赴會,橫空出世。從挑起文學創(chuàng)作心理學研究,到什么向內(nèi)轉(zhuǎn)的論爭,他一直是評論的熱點人物。我覺得這是一把一刻也不安生、隨時隨地都在出擊的快刀。
……我看魯樞元的特點是不以學問取勝。給他一粒米,他能造一鍋干飯。他能把一根細繩拓寬為一條大道。人生就這樣。能找到一根細繩般粗細的路,足足夠一個人走得很遠很遠,而且很可能更容易走得很遠、很靠前。據(jù)說他現(xiàn)在又編一本本教材,又寫很厚的書,是顯示高深淵博學問的那種書嗎?于是我很杞人憂天,擔心魯樞元在弄這些玩意兒時太累,磨鈍了自己思維的利刀。會不會無意間困倦自己思維的鮮活性?于是我真想對他唱一句電影《紅高粱》里的曲子: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呀,往前呀走!
渾身丈夫氣的女教授劉思謙在河南大學任教,卻執(zhí)著地目不斜視地著力于當代文學批評。她幾乎關(guān)注著所有活躍的當代作家,特別是擁抱生活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一再地評論,而且從不粉飾。那份真誠,令人感動。這屆中篇小說評獎,她力薦的賈平凹君的大作因為沒能入選,比平凹更痛苦。痛苦得簡直有點可愛。
在河南文壇,只要開會,不少人都想聽她講話。她講話有理有據(jù),步步緊逼,總像在和誰論戰(zhàn)。于是,她很少讓你產(chǎn)生冷不丁的偶然。她的理論位置,處在先鋒派與傳統(tǒng)派之間,在理論的夾縫或者說中間地帶奮戰(zhàn)。她不茍同先鋒派,又叛逆著傳統(tǒng),于是便很苦。又對理論那么真誠,真誠得讓人佩服又難受。甚至可以說她是藝術(shù)評論上的苦行僧,不求正果,只管修行。
上面抄錄的張宇的這段話,任由讀者諸君自己盤算吧。
所謂“論英雄不看出身”,其實也不能忽視了出身,任何一部傳記無不是從“出身”寫起的。“三套車”有一個共同的出身,即河南大學,即俗謂“鐵塔牌”。
劉思謙,出生于1934年,三人中年紀最長,閱歷也最豐富,祖籍河南,出生于北京,在陜西上小學,在杭州讀初中,16歲參軍供職于海軍司令部,22歲考入河南大學中文系,是1960屆畢業(yè)生。
思謙大姐剛強執(zhí)著、心直口快,基因里似乎有著東晉時代嵇康先生的“尨性難馴”,撰文著書,飆發(fā)凌厲之氣盎然紙上。如今,思謙大姐也已漸入晚境,道德、學問卻愈益精進,回歸自身,回歸女性,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中女性作家的回望與反思,使她在當代女性文學研究領(lǐng)域又攀上一座奇峰。
廣舉兄1965年畢業(yè)后便留校。那時我還是大三的學生,在校園里碰上也還是要喊一聲孫老師的,后來我卻一直叫他“廣舉兄”。上世紀80年代,是我與廣舉兄交往最為密切的時期。他家住在城市東北角上的河南省社科院家屬院,我家住西南角的鄭州大學校園內(nèi),騎一輛破自行車,咣哩咣當?shù)派习雮€多小時,穿越整個鄭州市,卻幾乎每周都要聚上一次。一群長幼不齊、男女無論的“文友”,總有說不完的話。在我家狹小的客廳里,往往聊到東方既白?,F(xiàn)任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聯(lián)部主任的艾云女士曾在文章里深情地寫下這段時光:
魯樞元在鄭大的家,成為我們不定期相聚的沙龍。孫廣舉、王鴻生、耿占春以及樊洛平、張婷婷等人(那時劉思謙已調(diào)回開封,曲春景還在南陽),同氣相求形成精神團體,即類似于“文化部落”那樣的團體。研究生張月、何向陽、曹元勇、黃俠、周巖森等有時也會參加進來,沙發(fā)和地板上坐滿了人,我們討論怎樣克服平庸及被拋棄的生存狀態(tài),讓高耀的生命之光將自己的身心照亮。
艾云的這段話仍充盈著那個年代文學的理想主義精神。那時的生命如何“發(fā)光”,已漸漸變得模糊;而那一年在黃河岸邊一次通宵達旦的聚會,“三匹馬”倒是真的發(fā)了一次“瘋”。
那好像是一次河南省青年評論家的聚會,與會者有三四十人,劉思謙、孫廣舉和我算是會上的長者。一天的緊張發(fā)言下來,到了晚上,大家興猶未盡,便又聚在一起,開始是唱歌,把從幼兒園時期到改革開放后的所能記得起的歌唱了一遍,不只是唱,簡直是吼。歌猶不及,繼之手舞足蹈。大家排成一個長龍陣,思謙是老大姐,打頭,廣舉其次,后邊是我,然后是一長串河南評論界的新秀,彼此搭肩相依,踏歌而行。夜色茫茫,河漢迢迢,高歌狂舞中,將生命意志盡情張揚。這樣的情景在我以后的生命中,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近年來,國內(nèi)的會議我很少參加,但河南的會議只要向我發(fā)出邀請,我總是踴躍響應,其中緣由,多半是想會一會老朋友。2008年河南大學文學院舉辦學術(shù)會議,思謙大姐大會發(fā)言,碰巧由我與吳福輝先生主持。她的言談仍然擲地有聲。我有些為她擔心,她卻泰然坦蕩,說一輩子都這樣了。
相對于思謙大姐,廣舉兄永遠是謙和與睿智的。他出生于貧苦農(nóng)家,盡管現(xiàn)在已經(jīng)“富貴”,骨子里仍然守護著中國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文明溫良仁厚之風。文如其人,廣舉兄的天性也成為他文學評論的獨特風格。1986年,他的第一部文學評論集《論藝術(shù)的精靈騰飛》出版,我在一篇評論文章中寫道:
他的評論文章始終懷抱一顆誠摯的愛,多能設身處地、推心置腹、緊貼作品、娓娓而談,讀來十分親切感人。他對于作家似乎不是那種劍拔弩張的“諍友”,而更多地像是情同手足的兄弟,這大約出自他善良敦厚的本性。他的理論文章則具有繁復詳盡、鞭辟透里的風格,常能于微言處發(fā)其大義,于細末處見其精神,啟人之若有所思,道人之難以盡言。
與我和思謙不同,廣舉還擁有很高的管理才能,做過河南電影廠的廠長,省社科院文學所的所長,省文聯(lián)副主席兼河南文學院院長,新時期河南省的許多文化工程都有他的身姿。
對于河南文壇上曾經(jīng)奔馳過的“三套車”,廣舉兄同樣是懷戀的。去年夏天我回鄭州,他還特地為我寫了一幅字,書寫的是杜甫的一首詩《春日懷李白》。書法之精湛固且不論,“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之?!鼻樯盍x厚,令我感動不已。
“三套車”漸至老境。我心中的愿景只是:解脫韁索,散放莽原,在藍田碧野里遨游身心。不知思謙大姐與廣舉兄以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