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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緣(中)———感恩恩師李嘉言先生


  那時候,嘉言先生兼任學??莆敝魅危m然不再做中文系主任(主任一職由院長助理錢天起教授兼),但實際上仍負責全系的工作,還領(lǐng)導著學?!度圃姟沸S喗M的編纂工程;此外,他還擔任《光明日報》的重要欄目《文學遺產(chǎn)》的編委一職,工作擔子相當沉重。工作、教學、科研和困難的生活,壓得嘉言先生過早地駝了背,健康狀況不十分的好。
  嘉言先生一進教室,同學們就全體起立,報以長時間的、熱烈的掌聲。當時還是助教的孫先方先生解釋說,李先生身體不好,但還是堅持過來給大家上課。我們請李先生坐下來講課好不好?教室里立刻又一次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嘉言先生點點頭,向大家擺了擺手,便在藤椅子上坐下,慢慢地打開了講稿。他先是簡單地介紹了“楚辭”、“騷體”等一些名詞,接著講解篇名《離騷》的涵義。嘉言先生將漢代司馬遷、王逸到今人游國恩等古今名家對篇名的解說一一介紹,最后講了自己的看法。廣博的學問、透析的講解,讓我們這些剛剛接近專家、大師的學子們折服。
  《離騷》很長,但嘉言先生早爛熟于心。他講《離騷》,是一面背誦一面給我們講解的。說是背誦,其實是背而不誦,念而不吟。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不帶情感、沒有夸張語調(diào)的念。他把目光對準我們,沉穩(wěn)、從容地“念”了開篇的四句:“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于孟陬兮,唯庚寅吾以降。”然后便逐句疏通,釋詞解義。千百年來,對《離騷》注疏解析的作者如星、著作如云,其中影響較大、觀點典型者,也多如古代圣賢。嘉言先生便將最具代表性的古今名家的見解給我們一一講析。比如,先生講“攝提貞于孟陬兮,唯庚寅吾以降”時,從字意到讀音、從考據(jù)到疏解,引經(jīng)據(jù)典,廣征博擷各家之說,又深入淺出地逐字解析,通俗淺顯地說明屈原出生在寅年、寅月、寅日,天賦純美。詩雖然只有短短兩句,但卻涉及到了歷法、天文星象、音韻訓詁等許多方面的知識。
  解題和起首的四句詩講了一上午,四個課時;整篇《離騷》則講了大半個學期。聆聽嘉言先生講課,使我們獲取了關(guān)于《離騷》的豐厚廣博的學識,更重要的是,使我們這些正處于獨立思索、獨立選擇人生目標、確立人格品位和事業(yè)方向的青年學子,真實地認識了做人、做事、做事業(yè)的導師。師兄杜田才先生曾總結(jié)過聆聽嘉言先生講授《離騷》的感悟。他說,聆聽嘉言先生的講授,確乎是勝景神游,眼界大開:第一,使我們領(lǐng)悟了嘉言先生學識的淵博。嘉言先生雖只是講授了一篇《離騷》,但實際上梳理了自古至今《離騷》研究的義理與文脈。語義取舍往往涉及到漢代王逸、宋代朱熹,直至近代學者聞一多、浦江清、文懷沙諸位及其他研究者見解的異同。廣征博取,淵博自明;第二,使我們感受到嘉言先生一絲不茍、嚴謹治學的科學態(tài)度。嘉言先生辨名擇實的考據(jù)功夫,是學界公認的。他講究立論有所據(jù),辨名有所本,遇有不明之處,寧作待考,決不妄斷;第三,成一家之言。這是嘉言先生的執(zhí)著追求?!峨x騷》的解題本來就是眾說紛紜、歧見迭出的。嘉言先生堅持一種平實淺近的見解:離,別也,騷者憂愁也。他還借助趙天吏老師音韻學的文字解讀(“離騷、離憂、罹憂、牢騷,皆一聲之轉(zhuǎn),上下兩字同義相近,不可分別”)作為自己立論的佐證。這就遠離了那些刻意求深、失之玄虛的高蹈之論,并為一些研究者所認同。嘉言先生的研究成果,自有不可取代的價值。杜田才先生這番話,完全可以作為聆聽過嘉言先生講授《離騷》的河大學子的共同感悟。
  聽課之后,我對嘉言先生的尊崇可以說無以復加。在系資料室的萇立老師幫助下,我又特別查閱了嘉言先生在《光明日報》發(fā)表的文章,還獲悉當時嘉言先生正領(lǐng)導學校的《全唐詩》校訂組進行規(guī)模浩大的《全唐詩》校訂工作。于是,謁見先生的念頭油然而生。一天下午,我從七號樓的西門出來,就近到校訂組所在的西工字樓東北角,看看嘉言先生在那里是怎么工作的,如有機會,便求見先生,請他講講怎樣做學問?!靶S喗M”的門開著,在門外就可以看到有許多書架,書架上和地上堆滿了書和卡片。鄒同慶老師正拎著一捆書往書架上放。“那么多的書!那么多的卡片!”我驚奇著,正探頭探腦往屋里看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旁傳來:“進去看看吧。”扭頭一看,正是嘉言先生。他抱著兩捆卡片,看著我,倦容中透出慈祥的目光。我鼓足了勇氣,大著膽表白:
  “李老師,我是62級的……”
  “啊。”嘉言先生點點頭。
  “我想向您請教,怎么做學問,怎么做一個有學問的人。”
  嘉言先生哈哈笑著,將卡片交給鄒老師,對著我說:“這可是三言兩語說不清的大題目。你們現(xiàn)在正學習著基礎(chǔ)課,先把基礎(chǔ)課學好?;A(chǔ)課,是做學問的基礎(chǔ)。快畢業(yè)的時候再說這個問題也不遲?!?br>  嘉言先生略略停頓一下,語重心長地說:“給你們上課的老師,都很有學問。注意聽講,認真完成老師布置的功課,留心向老師學習,你慢慢地就會悟出這個問題的答案的。”說完,微微笑著,望著我。這個微笑,長久地定格在我的腦海里。
  以后,就是“四清”、軍訓、批“蘇修”、批“三家村”,運動接連不斷。嘉言先生大約在我上大三的時候就離開了中文系,領(lǐng)導學??莆汀度圃姟沸S喒ぷ魅チ?。“文革”不久,嘉言先生便在那斗斗打打、沖沖殺殺的怪異的政治風暴中心力交瘁而逝世。參加嘉言先生吊唁活動時,我滿腦子還是他那定格的微笑,及至看到先生清癯的遺容,我怎么也接受不了,竟禁不住悲慟失聲。
  使我感到欣慰的是,嘉言先生已經(jīng)用他磊落、勤勉、刻苦精進的一生圓滿地回答了我的問題。根據(jù)他的啟示,我留心向公開或私下教誨于我的于安瀾、任訪秋、李白鳳、高文、吳鶴九、華鐘彥和其他有學問的先生學習,豐富了問題的答案。我慶幸,那么多大師級教授曾教誨于我,我曾就讀于河大這所富有眾多大師的大學。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