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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味道





  女兒去外地上了大學,這個國慶節(jié)連著中秋節(jié)的長假終于可以放松地回老家陪陪老娘親了。
  一個半小時的路程中,娘打來兩次電話,詢問我到了哪里。每次回家,無論中午還是晚上,娘總是包好餃子等我,算計好時間,在我到家喘口氣洗洗手后,正好就可以吃到剛出鍋的餃子。
  娘一輩子干凈利落,熱心豪爽,一雙裹到半途而廢的腳丫子似乎能走出風來,經常是我說想吃韭菜餡兒的餃子了,話音還沒凝固,她已經奔了出去,再過沒多會兒,手里捧著一捆不知道從哪個街坊鄰居家新割來的韭菜回來。這些年歲數大了,風速減緩了下來。
  吃過晚飯,對門的界壁兒的還有隔著幾個墻垛的鄉(xiāng)親們都會出來閑聊。這幾年農村生活條件改善很多,當街安裝了路燈,雖說只亮到九點半。聽他們說著今年的收成明年的打算,說著西街老白家新娶的心靈手巧的媳婦兒,說著跟他們生活很遙遠卻依然關心得熱火朝天的釣魚島事件,甚至為了新疆到底有沒有海而爭論得分貝劇增。閑聊也罷,爭論也罷,絕不傷和氣,燈熄了,于是各回各家,一切仿佛跟他們不曾相干,明天的日子依舊繼續(xù)。
  入夜,躺在老屋的火炕上,跟娘說著這回新買來的那些藥的吃法用法。老娘八十五了,除了腿經常疼起來沒有其他毛病,有時候我都想也許這是老天知道娘這輩子經歷了太多苦難卻依舊樂觀開朗而獎賞她的。
  望著懸掛在清澈高空的一輪明月,聽窗外幾聲蛐蛐叫,享受著夜色如水難得的寂靜。突然一陣喇叭嗩吶聲傳來,誰家在辦喪事。
  娘說是住在碾道旁邊本家的保存二叔過去了。保存二叔的爺爺和我爹的爺爺是親哥倆。記得前年臘月我爹故去沒多久,他就犯病差點走了,床排子都給勒好了,結果卻又活了過來,后來還跟我娘說他做夢夢見我爹了,在那邊賣水呢。娘說夢見墳地有水是好兆頭,說明新墳地選址選得好。
  埋葬我太爺太奶、我爺爺奶奶的那塊老墳地因為要修京哈高速遷西支線不得不搬遷,娘特意托人找來十里地之外的一個據說很有道行的風水先生給選了新址。每每說到這事,我都會想到賈平凹筆下的那個充滿詭異和神秘的小說《美地穴》。
  老家的風俗是人過八十歸西算是喜喪,要吹吹打打又唱又跳的,一直到晚上十點半左右,又趕上第二天是八月十五不能發(fā)喪(逢陰歷十五不發(fā)喪,也是老家的風俗),娘說這兩天有熱鬧看了。
  我卻有些凄然:“咱們這趟街的老人們越來越少了?!?br>  “可不,現在就剩下我和王文浩家的了,我八十五,她比我小一歲。”娘說得自然平靜,卻叫我心里一緊。
  對于王文浩家的模樣,我早已模糊,然而卻記得她那最小的也是唯一的閨女小榮,她比我小一歲。由于我們住的院子中間只隔了一道墻,一個面朝南街,一個面朝北街,所以小時候經常翻墻而過在一起玩,或是她家或是我家。
  五六歲那年夏天的傍晚,我和小伙伴們在我們這趟街上玩,突然有人說小榮掉井里淹死了。我們跟在大人后面到她家去看個究竟,老遠就聽見她娘在屋子里嚎啕大哭。前面生了五個兒子,最后來個女兒,卻沒想到這個年紀就死了,想想確實叫人心痛。
  印象最深的是第二天鄰居們幫忙發(fā)喪小榮的情景,由于是小孩子不能進祖墳,只好找了個壩坎底下挖坑掩埋。她娘手里拿著一個沒有底兒的柳條編的花籃,已經沙啞的嗓子有氣無力地念叨著:榮啊,給媽采花去,啥時候采滿啥時候回來呀。撕心裂肺的樣子叫年幼的我第一次體會到了生死離別。
  我跟娘說了這件事,娘夸我說那么小時候的事情你都記得這么清楚啊。
  對于生死,老娘早已看得很淡然。七十歲的時候就跟我們姐妹幾個說要自己縫制她和爹的裝老衣服,一是怕我們去壽衣店買現成的費錢,更主要的是怕買來穿著不合適。她說她親眼看見王寶雨家的走的時候穿著閨女花了很多錢從城里買來的成衣,褲子只到小腿肚子,鞋太小只好趿拉著,一輩子干凈利落的老娘不想這樣不體面地離開。
  我們姐妹幾個都不太會針線活,或者說會的也不如娘的手藝好,娘決定親自來做這件事。我按照娘的要求,從唐山市里買回去各種黑布白布黃布藍布,又給她錢去集市上買來農家自己彈的棉花……等我后來再回老家的時候,娘已經把她和爹的壽衣都做好了,分別裝在兩個大魚鱗袋子藏在東廂房的柜子里。
  按照她的觀點: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要提前做好準備,免得到時慌手慌腳。
  娘還很得意地拿出來給我展示:上衣、褲子、長褂、襯裙、蒙頭、手帕等等,嘴里還念叨著:
  這針腳兒不比買來的那些好得多?
  看得我一陣心酸眼淚差點落下來,嘴上卻跟她開著玩笑:挺好看的,要不你現在穿一下試試看?娘笑罵著我。娘的豁達影響著我,直到現在,直到永遠。
  夜深了,遠處的喇叭嗩吶聲已經停止,我和娘卻還沒有睡意。
  “人吶,還是要有好心眼子的,”娘幽幽地說道,“你還記得后街的大立生吧?”
  “記得呢,跟我三姐同班的,個子挺高?!蔽艺f道。
  娘說:“是他,大上個月他媳婦兒叫車給撞死了?!?br>  我“啊”了一聲。
  “今年開春兒的時候,她去放牛,過墊道(老家這么稱呼“公路”)的時候,一頭牛被一個給津西鐵廠拉鐵粉的大卡車碰了一下,也沒啥事,她硬是訛了人家一千塊錢。大上個月她放牛回來,看不遠處又來了一輛大卡車,她還想這么干,結果牛沒撞到,把她自個兒給撞死了。聽說賠了十幾萬呢,前兩天有人從東北給大立生領個媳婦兒來了,好像倆人都挺愿意的。后街人誰不說她這是報應啊?!?br>  老家的人樸實,總是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娘繼續(xù)念叨著:“咱們村子死人總是一個男的一個女的搭伴走,這不大立生家的剛走,你二叔就走了。大后街王萬利家的也在倒氣呢,估計沒幾天活頭了?!?br>  說得我有點毛骨悚然,老家總是很親切也總是很神秘甚至很詭異。
  迷迷糊糊一覺睡去,醒來已是第二天的六點鐘了。娘的被窩早已經收拾好,我喊了幾聲也沒得到回應,就知道肯定又是去后街做豆腐的九齡家候著買豆?jié){了。娘知道我喜歡喝,每次我回來她都要去買,娘說只有早去趕在起豆皮之前買回來的豆?jié){才是原汁原味。
  多遠有個家,多老有個媽,老話說得真好。
  突然間明白,老家,有老媽的老家才是原汁原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