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最初的記憶里面,照相是和小號的聲音聯(lián)系在一起的。
小時候,我們那兒沒有照相館,經(jīng)常來我們村照相的是個騎著黑色自行車留著中分發(fā)的年輕人。那人常年穿著一件黑色的夾克衫,身體左邊挎著一個黑色的傻瓜相機。他的車把上還有一個半舊的大皮包和一個小銅號。大皮包里放著洗好的相片、膠卷和單據(jù),小號是他吆喝的嗓子。那個照相的人不怎么愛說話,也不吆喝,只是在胡同里一只手騎著自行車,一只手拿著小號滴滴答答地吹,我們就知道,照相的來了!誰家如果想照相的話,就跑到胡同口喊住他。他就把自行車停到誰家的門口,等著照相的人家換衣服。
當(dāng)時,照相在我們那里還有點兒稀罕。誰家要照相的話,街坊鄰居就會出來看,看人家照相,和照相的年輕人閑聊天,問他是哪里人、照相賺不賺錢等。年輕人和街坊鄰居聊得熟了之后,照相的人家大人小孩的衣服也大都換好了,就開始照相。沒什么背景,一般會在大門口照一張,堂屋門口照一張。大人不舍得照,小孩子卻每個人都要照一張的,地點也五花八門:坐在拖拉機上、坐在照相年輕人自行車的后座上,或者干脆老老實實地坐在小板凳上。年輕人照完,就會在單據(jù)上做個標記,寫上是哪個村誰家的,照相的人家就先交了錢,領(lǐng)了收據(jù),等下次年輕人再來的時候取照片用。
那時候,能夠照張相,我們會高興很長時間。所以,有些時候,我們都盼著聽到年輕人吹小號的聲音。一般前兩天還等得有耐心,第三天就會抱怨照相的怎么還不來,會天天跑到胡同口看。照相的年輕人一般一星期左右來一次,照相的人家就要等一周。一聽到小號在胡同里響了,大家就會爭相跑出去喊:“我家的相片帶來了么?”“當(dāng)然帶來了!”照相的就從他的大皮包里拿出幾張用小塑料袋裝著的相片。照相的人家就一張張地抽出來看,看完了再一張張地放回袋子里,還要說上幾句,“早知道就換上個紅褂子了,穿古銅色兒的褂子照相不好看”;“下回照相得給小孩兒洗洗頭,頭發(fā)怎么和刺撓狗兒樣的”……年輕人就呵呵地笑,打聲招呼就吹幾聲他的小號,慢悠悠地騎著他的自行車往村里走。他騎到哪兒吹到哪兒,村里的狗就叫起來,整個村都是狗叫的聲音。
我們家第一張全家福就是他照的。 1998年春末的一個下午,父親正在修理幾個馬扎,聽到吹號的聲音,就說:“走,咱照張相去!”母親就走到門外邊喊住照相的,然后趕忙進家給我們找干凈的衣服換好。父親那次穿的是件灰色的西裝,母親穿的是綠色的上衣,弟弟是個白色帶卡通圖案的秋衣,我里面是件綠色的秋衣,外面套了一件母親的馬甲。父親和母親在后面,父親在左,母親在右。弟弟站在母親的前面,我站在父親的前面。院子里沒來得及打掃亂糟糟的,父親說:“就在大門口照吧! ”大門關(guān)上后就成了樸實而富有特色的背景。就這樣,我們一家照了我記憶中第一張全家福。我和弟弟從照了相之后就天天盼著那個年輕人來。大概過了五天,我和弟弟放學(xué)回家,父親說:“看看你倆的照片兒。 ”母親已經(jīng)把它們裝在相框里了,我和弟弟就貼著玻璃看相片,再看看對方,嘿嘿地笑。
后來,我們那兒有了照相館,想照相的人家都去照相館照了。因為那里有很多好看的背景和道具服裝,再沒有幾個人喊住年輕人照相了。那個吹小號的年輕人就很少來我們村里了。村里沒有了年輕人吹小號的聲音,一下子安靜下來,村里人倒覺得少了點兒什么似的。一開始還有人說:“照相的那個人老長時間沒來了吧?”時間長了,人們也就慢慢地不說了。
2000年我去外地讀書,就再也沒有聽到過吹小號的聲音,我?guī)缀醢阉o忘掉了。今年暑假我有事回家,正在吃著午飯,猛地聽到了胡同里傳來吹小號的聲音,和當(dāng)年那個照相的年輕人吹的節(jié)奏一模一樣。我對父親說:“呦!那個人還來照相啊。 ”父親說:“哪是照相的,這是三瞎子他二小兒學(xué)音樂練吹號呢! ”
我知道,那個吹號的年輕人再也不會來了。我喝了口啤酒,說:“我說呢,誰現(xiàn)在還找他照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