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自難忘
———寫給亡妻淑麟的信□楊德廣
淑麟,一別就是十度春秋!“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當年,一起稱羨蘇東坡夫妻深情的詩句,竟成了我們今天陰陽相隔的絕唱!
一直想借助筆墨,向彼岸的你盡情傾訴。但提起筆來又不知從何說起,千言萬語,不知哪兒是個頭!堵塞我胸臆的,全是對你的不滿:你為什么這么早地離開了我,把我拋留在這一邊?是的,我知道你怕拖累我,怕拖累全家。但是我寧愿在病榻旁伺候你一輩子,寧愿每天推著輪椅,把你送到公園里去呼吸新鮮空氣;推著輪椅,伴你走到天盡頭。可你執(zhí)意走了,你殘酷地剝奪了我如許福分,讓我面對空蕩蕩的房子,撫摸著你生活的痕跡,品嘗孤獨和寂寞,以及由此帶來的種種痛苦。當時,陷于巨大創(chuàng)痛之中的我,還不知道什么叫作孤獨,什么叫作寂寞,只是到了節(jié)假日,舉眼物是人非,低頭萬籟俱寂,有的是,滿腹話語向誰訴的惆悵,偶爾身體不適的時候,也只有“頭白鴛鴦失伴飛”的悲涼、恐慌,還有“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的凄楚與無助。你曾托夢要我再找一個伴,好照顧我;女兒和兒子也主張我找個伴;不少好心人也給我提起,并熱心地為我介紹,我都婉言謝絕了。
淑麟,說的是“十年”離別,其實,斬斷的是半個世紀之緣啊!1960年,我倆初識在華師大校園,5年后開始相戀,8年后,邁進了婚姻的殿堂,從相識、相知、相愛,建立家庭,直到2003年活生生被拆散,豈是“志同道合,情投意合”8個字能概括?開頭那十多年,我們家庭經濟并不寬裕,甚至可以說拮據與貧困,由于你精打細算、勤儉持家,給我的卻是甜蜜與美滿;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我曾遭受批斗,下放到東北勞動,你不嫌不棄,兩次冒著北國特有的嚴寒來延邊看望我,送給我的更是力量和信心;“文革”后,我又遭到不公正的對待,坐了多年“冷板凳”,你毫不介意,始終矢志不渝地支持我、安慰我,向我展示的,是一片燦爛的前景;改革開放了,我走上了繁忙的教育管理工作崗位,你一如既往地支持我,承擔起全部家務,照料好兩個孩子,使家中瑣瑣碎碎消彌于無形,幫我解除了縱馬馳騁中的后顧之憂。早出晚歸,幾乎沒有雙休日和節(jié)假日,漫長的三十多個春秋寒暑啊,我卻從來沒有聽到過你半句怨言。需知,你不是全職太太,你平時教學工作和行政工作上的壓力并不比我輕松,有時候也不順心,經常忙到深更半夜,往往雙休日還要外出家訪,你卻沒有耽誤我和兒女的一頓早餐,沒有影響我們的工作和學習。任勞任怨,默默無聞,你是一個真正優(yōu)秀的公仆、賢惠的妻子、偉大的母親!你知道嗎?這些年來,我在校園里遇到一些熟悉你的老教師和老同事,他們總要拉住我問長問短,而且都要講述你如何關心他們的故事。尤其在你擔任統(tǒng)戰(zhàn)部長期間,經常放棄休息時間為有困難的、身體不好的老教師和家屬解憂排難,帶他們看病、配藥,甚至幫他們洗衣服、做家務。這些事都是你生前從未跟我講過的。原來,你不僅活在我的心里,你同樣活在同事們的心中!你這種無私奉獻、克己奉公、助人為樂的精神,能不成為激勵我努力工作、奮發(fā)向前的巨大力量?
淑麟,可以告慰的是,現在你不必擔心我寂寞和孤獨了。你的精神鞭策了我,使我意識到,我沒有理由沉緬在你為我營造的美好記憶中。現在,我已能適應一個人的生活,讓生活過得充實而有意義。雖然我已退休多年,學校還聘我繼續(xù)做一些教學、科研和研究生培養(yǎng)工作,經常應邀到外校、外地講學,參加學術會議。大多數雙休日,我都是在辦公室度過,看書、看報、備課、寫作。你離別后十年,我應邀外出講學800多場,發(fā)表文章200余篇,出版著作10部,而最大的收獲是“頭白鴛鴦失伴飛”特有的孤獨、寂寞都遠離我而去了。原來,自我價值、人生目標的實現,是構建良好心態(tài)的最好途徑。記得嗎?我們曾經一起將立志、立德、立業(yè)、立言作為人生的目標,如今,我繼續(xù)回到這一人生軌跡往前走了。
淑麟,現在,該集中談談我們的一對兒女了,這是你最關心的。我很欣慰地告訴你,他們都很好、很優(yōu)秀。女兒在一家進出口公司做外銷員,雖然收入不太高,卻很有成就感。她像你一樣,既開朗、樂觀,又豁達、大度,工作盡責盡力,在家相夫教女,任勞任怨。兒子仍在大學工作,兩年前已當上教授、博士生導師。女婿和媳婦都在大學任教,都很勤奮、很有孝心,一家人非常和睦。你久久期盼的外孫女,現在已讀小學二年級了。她學習很自覺、很努力,我們都說她像外婆,可能是你的遺傳因子在起作用吧。前兩年,她還哭喊著要見外婆,她說:“弟弟有外婆,其他小朋友都有外婆,我為什么沒有外婆?”聽著她那令人心碎憐憫的哭喊聲、呼叫聲,我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我們只好騙他:“外婆到很遠的地方去了,暫時回不來?!爆F在她知道外婆永遠回不來了。我們的孫子已經5歲了,在幼兒園小班,長得虎頭虎腦,聰明、活潑,因為住在門對面,我有時房門一開,他就跑進來了,“爺爺”、“爺爺”叫得我心醉,一進來就要幫我掃地,然后把玩具拿來叫我跟他一起玩,真是天倫之樂啊。遺憾的是,這種天倫之樂,如今卻只有我獨享!
淑麟,說得夠多了。我知道,你最關心的是我的心臟。我欣喜地告訴你:至今沒有復發(fā)過,也不吃藥。真的,我不騙你。你會問,20年前就戴上了冠心病帽子的人,真會這樣嗎?是的。我認為,我保持了良好的心態(tài)。因為,我在擺脫孤獨寂寞的同時,給自己作如此規(guī)定:別閑、別累、別氣,工作適度、多做善事、多積德、廣交友,努力做到四個一點:把名利看淡一點,把金錢看輕一點,把人生看透一點,把事業(yè)看重一點。你說對嗎?
淑麟,要說的話太多太多了。然而,“言有盡而情不可終”,還是讓無限深情,留在夢中繼續(xù)交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