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一生做過許多事,幫過許多人,著作等身,毀譽參半。我留心的卻是他的一些小處,而且是常人不太注意的細節(jié),言行之妙,令我折服。
當年,北大流行這樣一句話:“正式生不如旁聽生,旁聽生不如偷聽生。”胡適承認偷聽生的合法性,使之光明正大。與“偷”字相結合,詞義通常不妙,這“偷聽生”卻有著一份神秘感。可惜,北大沒有偷聽生已太多年了。
胡適認為,做學問要有兔子的捷才和烏龜?shù)撵o氣。其實,成大事者莫不如此。人生太短暫,緩一緩,拖一拖,就黃了,就完了。歲月太匆忙,靜一靜,定一定,才能把握先機,抓住要領。這其中也有辯證法。
從細節(jié)最能看到一個人的真實品行。胡適居處,無論在家在外,洗澡后必自己動手刷凈澡盆,有一次考古學家李濟與他到武漢大學講演,同住一室,他有時不洗澡,李濟教授問他何故不沖個澡解除疲乏,他說他太累了,若洗澡,就沒力氣刷凈澡盆了。這種事原本由工友做,他卻一直親力親為,生怕麻煩了別人。現(xiàn)在的某些名人,頤指氣使,百般挑剔,視他人如仆役,豈止是缺乏人文情懷,而且短少個人素質。
抗戰(zhàn)期間,胡適任中國駐美大使。一位在美留學的研究生不識時務,向胡適求教北宋首位宰相趙普“半部論語治天下”的正史出處。當時,胡適為國家命運折沖樽俎,席不暇暖,仍派人去國會圖書館查資料,并且抽空回信,告訴那位學子,這個傳說是靠不住的,宋代的正史和野史上都沒有明確記載?!澳荛e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閑”,清人張潮《幽夢影》中的這句話,用在胡適身上,太恰當了。
胡適生活簡樸,飲食隨意,毫無怪癖和名士氣。他一生走遍世界各地,喜歡出去吃小館,飯后攜走火柴一盒,作為紀念。外國記者想當然,在報紙上發(fā)出花邊新聞,說胡適有收藏火柴的雅癖,遂有一火柴公司寄贈兩箱火柴給他。
胡適啼笑皆非,將它們悉數(shù)送給好友趙元任,用了好幾年也沒用完。由此可見,名人的一言一行均容易被他人誤讀和誤解。一根草繩,只要經由名人之手把弄,十里地外就會傳為大蛇,百里地外就會傳為巨龍。在現(xiàn)實社會里,信息愈發(fā)達,誤傳則愈多,真相則愈遭屏蔽。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胡適在美國做寓公,仍為母校哥倫比亞大學的中文圖書館謀求經費,請友人(很可能是外交家顧維鈞)捐贈兩千美元。當時,美國人普遍排華,各大學全然不把胡適當回事,也許是那些“李鬼”漢學家害怕這位“李逵”吧。想想看,擁有三十六個榮譽博士頭銜的胡適尚且不能在美國教授漢學,豈不悲哉!
胡適對八股、小腳、鴉片深惡痛絕,很好理解,但他對律詩、平劇殊無好感,則令人驚詫莫名。他算是包容心很大的學者了,仍有其邊際。魯迅和傅斯年鄙視中醫(yī),大抵也屬于此類。
胡適一講《水經注》則眉飛色舞,口若懸河,諸事皆忘。他是個典型的書呆子。季羨林說,胡適留給他的總印象是“異常聰明的糊涂人”。這個評價比“異常糊涂的聰明人”要好得多,因為中國從來就不缺“異常糊涂的聰明人”,缺的倒是“異常聰明的糊涂人”,缺的是硬氣的傻子。
胡適一生誨人不倦,是一位真正的導師、一位夫子,經他開導,“貪夫廉,懦夫有立志”,曾不知凡幾。這個時代有太多的假“大師”,相比胡適,學行相差當以光年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