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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去的背影兼致我們那一代已經(jīng)逝去的青春


  大學時代的古典文學老師張元勛先生故去了。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腦海中瞬間浮現(xiàn)的竟是二十多年前校園舞廳里他與一位身披大紅披肩的女學生翩躚滿場的華爾茲舞步,舞池中旋轉的盡是生命的活力與不羈。在那樣的時代,那樣的校園文化背景下,這樣的舞步分明就像一種暗喻,透出一介名士波折一生的密碼,透出曲園復雜多元的文化暗流。
  不了解曲園的文化,就很難了解為什么當時有一批學生狂熱地愛著張元勛老師。尤其是中文系九一級的學生中,張師粉絲甚眾。聽說告別儀式上這些學生不管天南地北都回去了,其中就有我的室友,現(xiàn)山大文史哲所的一位老師,記得當年她每聽完張師的課后回來總是激動地給我們轉述,每當我有不同意見時,她總是滿臉通紅憤怒地對我反擊。師弟巖峰,曾任前高院院長肖揚的秘書,繁忙公務之中第一時間回曲園參加告別儀式,并在《南方周末》上撰文悼念,其文才,其情傷,讀之讓人想起了江淹的《別賦》中那種“黯然銷魂”的悲涼,抑或是知音遠逝天下無人相知的愴痛。
  張師的遠去,即是一個時代傷痛的歸入歷史舊塵,也是一段校園文化于如煙往事中重現(xiàn)記憶的開始。他的身世本身在我們那樣一個相對閉塞正統(tǒng)的學校里,對一部分才華橫溢渴望打破正統(tǒng)的學生而言,無疑是一個傳奇。張元勛,北大中文系才子,因文致禍被打成右派,奇女子林昭為他俠義直言,而林昭被關在上海提籃橋監(jiān)獄時,又是張元勛前去探望,而后者又因了這探望招致更大的磨難。直到今天我還搞不懂張元勛是否是林昭的未婚夫,但這亂世中的義海情天確實是有著如戲文一般感人的魅力。
  20年前曲園的物質環(huán)境素樸簡單,沒有網(wǎng)絡,沒有鬧市,只有詩書典籍汗牛充棟,周末的娛樂形式除了校園舞廳,就只有《飄》、《羅馬假日》之類的經(jīng)典影片反復播放。物質上的抱樸見素恰恰催生了精神上的逍遙浮游,曲園的文化是我所見過的最豐富多彩且有一絲神秘色彩的文化圈。喜歡張元勛的學生多是一些才華橫溢的憤青,他們不滿足于刻板的授課方式和循規(guī)蹈矩的學習方法,所以喜歡用行為藝術和后現(xiàn)代方式講授古代文學的張元勛教授就受到了這批學生的追捧。據(jù)巖峰回憶,張師的課他一個字的筆記都不用記,一堂下來笑到肚疼。張師畢生研究離騷,行為上又象魏晉名士離經(jīng)叛道(是真名士而非假道學,從沒聽過張師有任何緋聞),隔了歷史的云煙失意之人惺惺相惜。除了憤青,還有一派學生是熱衷仕途經(jīng)濟的,他們忙于競選和社團活動,和輔導員和校內各級領導保持密切聯(lián)系,畢業(yè)后有許多納入了山東官場的范圍。他們也很有才,不過這種才更多的表現(xiàn)為寫得一手好字,好的口才和好的公文寫作水平。如果說張師和喜歡他的學生是道家一派,那么這些學生則是正統(tǒng)的儒家,家國天下的思想很濃厚。更奇的是,曲園中還有釋家一派,很多學生精研佛法,造詣很深。我的一位室友,為人純真善良,當年經(jīng)常在宿舍內盤腿打坐,沉思冥想,后來聽說去了四川佛學院深造,久已未有音訊了。89級的一位師兄則經(jīng)常在課堂上盤腿打坐,畢業(yè)時原本被推薦到某極有前景的單位工作,他卻毅然離塵絕俗云游出家了。前幾年,他的同班同學,某新華社記者在校友錄上發(fā)貼說,他們夫妻去峨眉山旅游,在崎嶇山路上曾邊爬邊議,會不會碰上這位同窗好友,猛抬頭間,見前面一僧青衣飄飄,似是故人,待追上去看,果然是他。二十多年,于千萬眾生間,如此的重逢偶遇,或許只可用佛家的緣法來解釋了。
  如是當年的曲園內儒釋道并行,甚至還有各種駁雜的術數(shù)方學等,校方雖然在行規(guī)上對學生管得很嚴格,但是在文化上卻是寬松包容的,沒有很復雜的思想政治工作,校風校紀卻從來沒有出什么亂子,更沒有像今天這樣的校園刑事案。我們那一代人的青春是充滿理想的,或者說是有著青年中國夢的,三五志氣相投之人經(jīng)常在一起縱橫捭闔、切磋文字,或許有人有功名心,但這功名心也是如當年曹孟德一般的兼濟天下的抱負。而金錢,則無論是校園內哪一個小文化圈,都視之如糞土的。感謝那段曲園的青春歲月,雖然我不是追隨張師之人,我也不是哪一個文化流派,但如修道院般寂廖而飽讀圣賢書的大學生活,使我養(yǎng)成了嚴格的道德自律和對精神生活的致高要求,曲園的生活一如我后來的求學生涯,給我精神的園地以無盡的滋養(yǎng),那種周邊有不俗之人可以論高山流水的氣場隨著我博士畢業(yè)求學生涯的終結而終結了,所以多少次包括曲園在內的校園場景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中,醒來后心中千回百轉,黯然神傷。人生可以咬得菜根,守得貧賤,卻不可以放棄致知、問道,不過時移世遷,天下誰人識君。最后再錄陳與義的《臨江仙》,以紀念張師及遠去的青春背影: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馀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閑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