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氏物語
表哥蓋房□曹旭
母親來電話說,什金表哥蓋房,你今年清明掃墓回鄉(xiāng)下,要去送禮、吃飯的,這是規(guī)矩,不去不送,不近人情。
大姑住在“史家棚”,我小時經(jīng)常去大姑家,一去就住很長時間;和諸表哥一起,春天放水,夏天守瓜;秋天捉蟹,冬天捕鼠。過年的時候,他們村里的人最喜歡玩銅板游戲、賭博、放炮仗,我和表哥同吃同睡,很熟悉的。
去了,送了禮。二十年未見面,表哥太操勞了,看著他老樹皮般的臉,心里很不是滋味。表哥見我來,很高興。我們談田里的麥子,入春的雨水驚蟄的雷,誰家殺豬子,誰家生孩子,誰家討媳婦,他則蓋了新房子。
跟著他看新房,一樓、二樓,還有閣樓,外表很漂亮,里面很簡陋,只有農(nóng)具,沒有家具;全是粗劣的水泥味,但那是種甘蔗、賣甘蔗,跌一個跟頭抓一把土,一分錢一分錢攢集起來的,多不容易。我連聲說:“好,好,好。漂亮。漂亮。漂亮?!北砀绾芨吲d。
表哥晚上請客,晌午就準備,全家搬臺子、拖凳子、大呼小叫地一片騷動。一個村的人都拈親帶故地姓“史”,所以扶老攜幼,大半個村莊的人都來了。
桌數(shù)太多,屋里放不下,就一直放到門口,放在打谷場上,一桌一桌地擺開,多少桌,我沒有數(shù)。外面沒有燈,天黑的時候,打谷場上拉一根電線,裝一只一百支光的電燈,灼眼的光和滿桌子的菜,便有大上海“新天地”酒家五光十色的效果了。
農(nóng)村請客,自有農(nóng)村的風景,那是在上海看不到的。來吃飯的,除了全村的親戚———還來了許多狗。
表哥蓋房請客吃飯,表哥家的狗也屬于主辦方,資格和人一樣,是大餐當然的享用者。
但是別家的狗,聞到肉香味,也不請自來,與主人家的狗匯合。此時,黃狗、白狗,大狗、小狗十三四條;這條走了那條來,好像表哥請人吃飯,也兼請了它們一樣。它們進門的時候,也不謙讓,只搖搖尾巴,就算與主人打過招呼了。
吃飯的時候,我極不習慣。吃剩的骨頭,不是放在小碟子里,也不放在桌子上,而是直接朝地上扔。我改不過來,將殘渣和骨頭放在小碟子里,表哥便幫我一起抹到地上。
表哥說:“它們都在等著哩!”
“誰在等?”我疑惑地問。表哥笑而不答,嘴朝桌子下面撅了撅。聽到骨頭落地,狗就在下面爭搶,互相“嗚嗚嗚”恐嚇對方。人在桌上吃大肉,狗在桌下?lián)尮穷^———那場景真的很有趣哩!
狗把骨頭咬得脆響,聽起來很恐怖;而其他等骨頭的狗,就在我的褲襠邊,大腿側(cè),磨來蹭去,毛茸茸的尾巴在你的腿上不停地拂來拂去,嚇得我屏住氣,腿懸著,抬也不敢朝上抬,放也不敢朝下放,伸也不敢朝前伸,縮也不敢向后縮。
正當我腿懸著不敢動的時候,一大碗香噴噴的肉丸子端上來了,看著肉丸子和桌子上的菜,我突然想起,最難忘的是三年自然災害時在大姑家吃肉。別人家大麥粥都喝不上,大姑家還有這么香的肉吃。我嘴饞地一連吃了好幾塊,表哥都笑了。
他們問:“你知道那是什么肉?”
我說:“不知道。”
表哥把我引到另一間堆草的小屋,指著墻上叫我看,我一看,半墻老鼠皮,嚇得我睜大了眼睛。表哥說:“嘿,嘿,現(xiàn)在家家都斷炊了,我們還有肉吃,嘿,嘿。”說完又笑。
掘鼠而食,那是農(nóng)民度荒年想出來的辦法,但那是自然災害時期的事了,改革開放以后的農(nóng)民生活,已經(jīng)今非昔比。
我正在感嘆,突然電線短路,燈火全滅,打谷場一片黑暗。急得表哥趕忙去請電工,好在電工就在鄰桌,修了不到兩分鐘就修好了。
燈一亮,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剛剛端上來滿滿一大碗肉丸子一個也不見了;只剩下空碗和碗底一點點湯。
燈亮了以后,一桌子的人都呆坐在那里,吃驚地看著空碗,然后抬頭看對方———人人都是嫌疑犯,包括從上海去的我;但所有的人都是清白的。當時雖然一片黑暗,但就那么近,聲音是聽得見的:我可以保證當時人坐的位置沒有變,凳子沒有搬動;屁股沒有挪動,筷子沒有響動;嘴巴沒有嚼動,鼻子沒有搐動,肉丸子不可能自己跑掉。此時,大家臉上有一種近于發(fā)誓的表情:真的沒有人動過碗里的肉丸子———我們都可以證明。
那么肉丸子到哪里去了呢?誰都不會吃得那么快,吞也難吞,咽也難咽,放進口袋也難放,剛剛端上來,還燙得直冒熱氣哩!
誰的手腳這么快?就像春晚看劉謙變魔術(shù)似的?我相信,就是劉謙坐在我們一桌,他也不能馬上把一大碗肉丸子變掉。
我當時想,要是在每個肉丸子里裝一只BB機,燈亮了以后,一“呼叫”,肉丸子藏在哪里,就一個也跑不了。
其實,也不需要BB機,完全可以請狗協(xié)助破案的———狗朝每個人身上聞一聞就可以真相大白———但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了??傊?,當時就沒有證據(jù),現(xiàn)在更查不出來。
表哥有錢了———蓋房了,請客吃飯了。但肉丸子不翼而飛的事說明:村里的農(nóng)民根本上還是一個字———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