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節(jié)選
十二
原文: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fā)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
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
譯文:繽紛的色彩使人眼花繚亂;紛雜的音調(diào)使人聽覺不敏;飲食厭飫會使人舌不知味;縱情狩獵使人心放蕩;稀有貨品使人行為不軌。
因此圣人但求安飽而不逐聲色之娛,所以摒棄物欲的誘惑而保持安足的生活。
引述:在這里老子指出物欲文明生活的弊害。他目擊上層階級的生活形態(tài):尋求官能的刺激,流逸奔競,淫佚放蕩,使心靈激擾不安。因而他認為正常的生活是為“腹”不為“目”,務(wù)內(nèi)而不逐外。俗語說:“羅綺千箱,不過一暖;食前方丈,不過一飽?!蔽镉纳睿蟀诧?,不求縱情于聲色之娛。
為“腹”,即求建立內(nèi)在寧靜恬淡的生活。為“目”,即追逐外在貪欲的生活。一個人越是投入外在化的漩渦里,則越是留連忘返,使自己產(chǎn)生自我疏離,而心靈日愈空虛。因而老子喚醒人要摒棄外界物欲生活的誘惑,而持守內(nèi)心的安足,確保固有的天真。
今日都市文明的生活,蕓蕓眾生,只求動物性的滿足與發(fā)泄,靈性的 (古同斫)傷到了駭人的地步。我們可以普遍地看到人心狂蕩的情景,讀了老子的描述,令人感慨系之!
十三
原文: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
何謂寵辱若驚?寵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
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
故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
譯文:得寵和受辱都感到驚慌失措,重視身體好像重視大患一樣。
什么叫做得寵和受辱都感到驚慌失措?得寵仍是下等的,得到恩惠感到心驚不安,失去恩惠也覺驚恐慌亂,這就叫做得寵和受辱都感到驚慌失措。
什么叫做重視身體像重視大患一樣?我所以有大患,乃是因為我有這個身體,如果沒有這個身體,我會有什么大患呢?
所以能夠以貴身的態(tài)度去為天下,才可以把天下寄托給他;以愛身的態(tài)度去為天下,才可以把天下委托給他。
引述:這一章老子強調(diào)“貴身”思想。老子認為一個理想的治者,首要在于“貴身”,不胡作妄為,這樣,大家才放心把天下的重責(zé)委任給他。
上一章說到“圣人”為“腹”不為“目”,但求建立恬靜安足的生活,而不求聲色貨利的縱欲生活。這一章說到為“腹不為目”的“圣人”,能夠“不以寵辱榮患損易其身”(王弼語),才可以擔(dān)負天下的重任。
老子開頭說:“寵辱若驚?!痹谒磥?,“寵”和“辱”對于人的尊嚴之挫傷,并沒有兩樣。受辱固然損傷了自尊,得寵何嘗不是被剝落了人格的獨立完整。得寵者的心理,總是感到這是一份意外的殊榮,既經(jīng)賜與,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惟恐失去,于是在賜與者的面前誠惶誠恐,曲意逢迎,因而自我的人格尊嚴無形地萎縮下去。若是一個未經(jīng)受寵的人,那末他在任何人的面前都可傲然而立,保持自己的人格之獨立完整。所以說:得寵也是卑下的,并不光榮的(“寵為下”)。
一般人對于身外的寵辱毀譽,莫不過分重視,就像如臨大患一樣。甚至于許多人重視身外的寵辱毀譽遠超過了自己的生命。因此老子喚醒人家要貴身,他要人貴身像關(guān)注大患一樣。
“貴身”的觀念,可見于四十四章;一般人亟亟于身外的名利,而不顧惜自身,所以老子感慨地發(fā)問:“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貴身的反面是輕身,二十六章中,老子責(zé)問輕身(作踐自己性命)的君主:“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
這一章頗遭曲解。前人多解釋為“身”是一切煩惱大患的根源,所以要忘身。一個“貴身”的思想?yún)s被誤解為“忘身”。造成這種曲解多半是受了佛學(xué)的影響,他們用佛學(xué)的觀點去附會老子。肉體和精神這兩部分是構(gòu)成人之所以為人的充分而且必要的條件,也即是構(gòu)成人的生命的充分而且必要的條件。有些人把“身”視為“肉體”的同義字,再加上道學(xué)觀念和宗教思想的影響,認為肉體是可卑的,遂有“忘身”的說法。
其次,老子所說的:“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這一問一答,老子的答詞是陳述的語句,并不是價值判斷的語句。而答詞的重點應(yīng)是落在“身”字。老子只在于說“身”是一切的根源,大患的淵源也來自于“身”。從上下文來看,老子很明白地表示:如果“貴身”,自然可減除許多外患(外患的由來都在于“為目”——縱情縱欲的貪求);如果“貴身”,則清靜寡欲,自然會漠視外在的寵辱毀譽。這樣的人,才能擔(dān)當(dāng)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