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打撈我的一個舊夢。夢境總是很私人的話題，但是這個夢境如同一粒朱砂長在心口，反反復(fù)復(fù)地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
　　水鄉(xiāng)，四月，煙花爛漫時節(jié)。長街傍晚，人群悠閑，涼風(fēng)穿過袖口，夕陽有斜斜的影子。桐花樹下堆積了一層厚厚的花瓣，踩上去柔軟而輕盈，空氣中有甜美的味道，夢中人的容顏溫柔，比蓮花更讓人心動。我們互相凝望微笑，晶瑩的星子墜入我們的眼眸。石板路盡頭，河流溫婉的流淌，燈影照耀著清澈的水，水中的小魚竟有我一樣的心情。
　　夢境在我心里生長，逐漸變得根深蒂固。我已經(jīng)不能分辨真假，不敢妄下斷言，但卻始終念念不忘。這究竟是什么地方呢？一個盛滿夢境的地方，總不敢太接近。生怕自己滿身俗世的煙火氣息打碎了夢境，也怕充滿美好的夢境讓人著迷難以自拔。
　　但這畢竟是我的一段難言的舊夢啊，它生命力是何等旺盛，夜夜在我枕席上繁衍，逐漸枝葉繁茂。夢境平和，卻不動聲色地引誘著我，有什么東西強(qiáng)烈地吸引著我，使我不得不在心里一遍一遍重復(fù)進(jìn)入這個水鄉(xiāng)，走過長長的石板路，與一條微笑的魚對視。
　　我決意要去找到這個夢。
　　迎面的紅香綠蠟，迅速被拋到身后。來不及看清楚，也不想看清楚。不是我生性薄涼不懂惜花，而是我心里在期待著那一場夢。我渴望身臨其境地行走在自己的夢里，自由而真實。
　　逶迤的綠水歪歪扭扭地穿過小鎮(zhèn)，高低參差的吊腳樓緊緊挨著河岸，檐角飛起勾勒得青瓦白墻更顯恬靜高遠(yuǎn)。腳一踩到結(jié)實的地面，清爽的涼風(fēng)迎面撲來。青灰色牌樓鏤滿花紋，靜靜地矗立在廣場上，上書兩個靈動的大字：鳳凰。
　　想起一句話：鳳凰于飛，之子于歸。斷章取義就是：鳳凰，我來看你。山水呵護(hù)的鳳凰啊，青翠的顏色照耀眼底，爽冽的清風(fēng)純粹。導(dǎo)游說這里原來叫鎮(zhèn)桿，古代年年重點監(jiān)察農(nóng)民起義的地方，力度太大以至于這里經(jīng)濟(jì)落后，并逐漸被時代遺忘，這才保留下來這座古城。改叫鳳凰之后，由于沈從文先生的《邊城》太有名了，吸引了很多人來到這里尋找夢境。
　　我們?nèi)ネ?。想象中清涼怡人寧靜閑適的氣氛，江風(fēng)幾欲撲面而來。指路的人說：哪里熱鬧往哪里走就是了。剛到江麓廣場，熱鬧的氣息就迎過來?？盏厣系教幎际切傋樱瑪[滿了各種民族風(fēng)的珠串手鐲項鏈戒指繡花錢包，顏色鮮艷樣式奇特，真正的琳瑯滿目，看得人眼花繚亂。來來往往的人不停地拍照，江邊的本地人更是忙不迭手里拿著幾張游客穿苗服的照片，不停地追著游人問：“要不要穿苗服拍照？2塊錢一次?！备慰妥呓倜?，被拒絕根本沒聽見一樣。眼看對方搭理無望，立即轉(zhuǎn)身眼都不眨地黏住下一個目標(biāo)，還是熱情地跟在身后叫：“阿妹，穿苗服照相很漂亮的，照一次吧？”。當(dāng)然，他們的生意也很好，色彩鮮艷的苗服那么漂亮，加上亮晶晶的銀頭飾，充滿了民族風(fēng)情，總有不少游客們愿意穿苗服在相機(jī)前做一做苗家人。還有的大媽們追著游客：“農(nóng)家船，游沱江。20元一個人?！苯嫔嫌幸粭l小船，穿紅色苗服的女子站在船頭，戴著麥克風(fēng)唱山歌，淳樸的山歌被擴(kuò)音后夾著電流的雜音在水面上傳播。身著紅衣的苗歌歌手不時停下來，揮動潔白的雙手，向來往的船只上的游客打招呼。一瞬間想到了詞里面“皓腕凝霜雪”，可是看到眼前的景象，總覺麥克風(fēng)傳出來的聲音很刺耳。
　　我們始終在人群中穿梭，一點點尋找自己喜歡的事物。臨水的吊腳樓，飛起的檐角，雕花的窗，水中灰白的倒影，堤上有嫵媚的青苔。很多人從虹橋那邊走來，熙熙攘攘的擠在各個店鋪門前，冷落了刻在出口處上的對聯(lián)：“今宵皓月，誰在回龍?zhí)渡希A燈樓船，彩影蕩漾，弦歌映山映水；照眼春陽，廊橋正午時分，醉客雅旅，游俠高僧，靚景如夢如詩?！秉S永玉寫的，飽蘸著他對故鄉(xiāng)的一腔熱愛。
　　夜幕降臨，沱江兩岸霓虹高照，夜幕中聲色晃動。煙霧繚繞的酒吧里，無數(shù)道光影扭動，有亢奮地站在桌子上跳舞的人，沸騰的光影透過窗戶散射出來，巨大的吵鬧聲無法遮掩喧鬧的丑陋。河邊入夜之后風(fēng)很大，貫穿整個身心肺腑。涼如水的夜風(fēng)，夜色中河水不停的流動。有一家人各自手持一盞河燈，兒子手忙腳亂地點燃蠟燭，母親在一旁輕聲叮囑小心一點，父親已經(jīng)蹲在水邊做好準(zhǔn)備。水流湍急，晃蕩的河水始終不能讓那盞小小的河燈平穩(wěn)地浮在水面。我對她說，我也想卷起褲管，站在沱江的水里，放一盞我的許愿燈，眼看它晃晃悠悠地漸漸飄遠(yuǎn)，和夜色一樣，融為夢境的一部分。但是我并沒有動，我看到他們艱難地點著蠟燭，還沒放到水里立即被風(fēng)吹滅。反復(fù)了好幾次，終于點燃了蠟燭，下水的時候風(fēng)勢突起，一下子燒著了河燈一角的紙花瓣。紅色的蓮花在明亮的火舌下枯萎。失去支撐的河燈很快就沉入水底，看得人心里沉甸甸的。
　　我知道我是尋不到那個舊夢了。或許鳳凰這個地方本身就是一個舊夢。每個人都帶著尋夢的企圖，使她原本潔凈純粹的靈魂變得復(fù)雜而痛苦。迫使弦歌和皓月在電子樂和霓虹燈中隱退，同時古城夢境一般的特質(zhì)就此衰落了。河邊的風(fēng)裹挾來一陣歌聲：你存在我深深的腦海里/我的夢里/我的心里/我的歌聲里/你存在我深深的腦海里/我的夢里/我的心里 /我的歌聲里……歌聲激蕩著我的內(nèi)心。舊夢沉落。古城在夜色里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