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尚傳》作者、《杜尚訪談錄》譯者，藝術歷史學家王瑞蕓在講座中。 本報記者徐瑞君/攝


馬塞爾·杜尚（1887--1968）：當代藝術開拓者。圖片來自網絡


■杜尚：“人生的一切幻想都是從‘我’而來，因此在欲望的泥淖里掙扎?！闭嬲闹钦卟粫屪约荷钕菽嗵?，了無牽掛是對自己最大的保護。
■王瑞蕓：“生活中無法給予自由，于是人類開辟了一個空間來獲得生活中無法獲得的自由，這就是藝術。”
■“我最好的作品是我的全部生活，我的藝術就是我的生存，每一個瞬間、每一次呼吸都是一個作品，一個不露痕跡的作品，那既不訴諸視覺，也不訴諸大腦。”杜尚說。
一個在蒙娜麗莎上畫胡須的人，一件在商店買來的小便池上簽名而構成的藝術品，一個讓人匪夷所思的藝術類別，一座開啟了當代藝術大門的里程碑，一個人們好奇卻摸不透的謎，一個總致力于反對藝術的藝術家。
　　4月21日下午在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的報告廳，作為《杜尚傳》作者、《杜尚訪談錄》譯者、藝術歷史學家王瑞蕓，為我們揭開了一個真實的杜尚和當代藝術。
　　“總算做了一件不像藝術”
　　1917年，美國獨立藝術家協(xié)會的展覽上收到了一份特別的作品，它一點也不美觀，毫無藝術性可言，甚至讓人惡心———一個商店里買來的男用小便池。這件讓所有人瞠目結舌，并引起藝術節(jié)軒然大波的作品便是杜尚的《泉》，一個開啟了探索當代藝術觀念大門的小便池。
　　1887年，杜尚出生在法國巴黎附近一個小鎮(zhèn)，家境殷實，受到兩個藝術家哥哥的影響，高中發(fā)畢業(yè)后就選擇成為一名藝術家。年輕的杜尚對于當時盛行野獸派、立體派技法的學習掌握相當熟練，并在現代藝術家圈內已經小有名氣,前途一片光明。
　　然而，一幅《下樓梯的裸女》改變了他的生活。
　　1912年，杜尚的《下樓梯的裸女》在法國獨立沙龍展上遭到拒絕，理由是在代表立體主義藝術家的展覽上，不應出現含有明顯的未來主義風格的作品。當時，以巴黎為中心的立體主義和以意大利為中心的未來主義藝術家，都在爭奪現代藝術的領袖地位。因此，法國藝術界要與未來主義劃清界限，不愿被抓住把柄而處于下風，故而拒絕了杜尚這幅具有很強運動感的“半未來主義”作品。
　　杜尚為這種不合理的做法而深感失望，并說，以后再也不和這些現代藝術家在一起了?！耙驗檫@些現代藝術家，沒有給他想象中的藝術創(chuàng)作的真實自由，”王瑞蕓說，他說到做到，果真離開了現代派藝術圈，前往美國。
　　誰料，《下樓梯的裸女》在美國造成了巨大的轟動，并受到熱烈的贊揚，杜尚一下子被美國公認為最有影響力的歐洲藝術家。后來，一位貴婦人自愿以300美元求他任意創(chuàng)作的一幅作品。杜尚欣然同意，于是，它制作了一只木頭籠子，里面塞滿了石塊，石塊都被切成了方糖模樣，籠子上還插了一根墨魚骨頭和一支溫度計。
　　這幅命名為《鳥籠》的作品，送到貴婦人處時，所有人都瞠目結舌了，沒人認為這東西和藝術有關系。作品先后轉手買賣幾次，始終沒人能接受它。杜尚知道他的作品不被理解后，卻非常高興地說：“我總算做了一件不像藝術的東西！”
　　“在杜尚眼中，是他說了算，而不是藝術說了算?！蓖跞鹗|解說，杜尚就是希望和藝術作對，從簽了名的小便池《泉》，到畫上胡子的蒙娜麗莎《L.H.O.O.Q》，到沒有人能接受的《鳥籠》，杜尚從不制造相似的作品。
　　杜尚認為，藝術的重要性不是來自他們的美，而是否定他們的美；不是來自意義清晰，而是模棱兩可；不是來自它的豐饒多產，而是來自它的吝嗇少量；不是來自它的明白呈現，而是來自它的費解難測。藝術是自由的嗎？
　　當代藝術的產生和發(fā)展遵循著藝術史的規(guī)律，更源于藝術家不斷地對于自由的渴求。王瑞蕓認為西方藝術史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即古典藝術、現代藝術和當代藝術。
　　古典藝術最主要特點是寫實，無論是對于靜物、人物還是風景都登峰造極。但是，寫實就要求藝術家必須嚴格遵循客觀物象的真實形態(tài)，限定了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自由，于是有人開始探索創(chuàng)新，注重形式美，融入主觀性，讓藝術關注藝術本身，而不僅僅作為宗教的附庸。此時，進入了現代藝術階段。
　　但是，現代藝術也絕非自由的，各個派別之間有著明確的界限，正是這種不能包容的界限阻礙了杜尚《下樓梯的裸女》展出。
　　這時，敏感的杜尚首先發(fā)問：藝術是自由的嗎？于是，他窮其一生開辟了一個全新的自由境地。
　　理論上講，藝術是自由的，但現實生活中濃厚的商業(yè)化氣息和市場化風浪，使得藝術和藝術家難以獨善其身。
　　美國抽象派畫家波洛克和俄羅斯抽象畫家羅斯科的悲劇就印證了這一點。
　　他們因為風格詭異的抽象畫法而成為市場的寵兒，但他們始終擔心自己被市場拋棄。為了名利，忍受著長時間機械性的重復作畫，這個枯燥的過程充滿疲倦和厭惡，雖然取得了功名，卻身陷抑郁癥中極度焦慮痛苦。兩人都曾痛苦地說“我恨藝術”，卻沒有勇氣逃避藝術，因而最終選擇了自殺。
　　杜尚并不是一個多產的藝術家，他甚至也并不把藝術“當回事”。“杜尚不認為藝術有什么價值，他曾說他不認為他創(chuàng)造的東西有什么價值?！蓖跞鹗|說，“他也不高看藝術家，認為那都不過是做一件事兒?！?br>　　盡管杜尚絲毫不擔心自己被觀眾厭惡，被市場拋棄，直到今天，他仍是超過了畢加索，是公認的西方受最喜愛的藝術家?！岸派惺且粋€神奇的人，像飛鳥越過水面一般，掠過常人必經的煩惱?！蓖跞鹗|認為，在杜尚看來只有真正的無牽無掛，達到思想和心靈的自由，而非通過頭腦經營算計，才能找到藝術的本質，。杜尚的“逍遙”
　　“杜尚的存在似乎是一個悖論，”王瑞蕓說“但這完全可以用老莊哲學來解釋?！?br>　　老子云，常道是世俗的，但非常道又不是人人可以印證的。因為即使人們明白這個道理卻沒有人愿意以切身利益為賭注去試驗這個道理。
　　“在一條沉船上，獨自面對。”杜尚在回答怎樣成為藝術家時這樣說道。
　　1912年,他急流勇退，放棄在現代藝術中的聲名顯赫，過了50年默默無聞的日子，但是他的“無為”時至今日卻是“無不為”。
　　他的創(chuàng)作打破了傳統(tǒng)藝術形式，也毀滅了傳統(tǒng)藝術觀，被現世追捧贊賞，可很多作品他其實只為了“自我娛樂”，甚至都沒有發(fā)表?！啊袨椤诤芏嗲闆r下未必對未來產生什么好的影響，”王瑞蕓認為杜尚沒有為任何人破壞藝術，只是為了他自己?！?br>　　杜尚的智慧使他從不貪戀財權名色。
　　在事業(yè)上，杜尚選擇在現代派事業(yè)輝煌時退出。在感情上，他也不受牽絆，不會癡迷。杜尚舉止優(yōu)雅，充滿神秘，很多女人都傾慕他，但是，“杜尚可以被任何人所愛，卻不被任何人擁有”。
　　1915年，美國一畫廊愿意出資一萬美金舉辦杜尚的個展，但杜尚卻拒絕了：“那時我已29歲，應當學會怎樣保護我自己?！?br>　　他在美國靠為富人補習法文謀生。杜尚深知，“人生的一切幻想都是從‘我’而來，因此在欲望的泥淖里掙扎”，真正的智者不會讓自己陷入泥淖，了無牽掛是對自己最大的保護。道家的“為道益損”，“損”的就是遮蔽自由的欲望。
　　杜尚脾氣溫和，從不嗔怒，雖然有人反對他，卻沒有人厭惡他。1940年，法國幾名反對杜尚的青年藝術家舉辦了一個展覽，以示杜尚在藝術界的死亡。他們假想了種種殺死杜尚的方式，并畫了下來，甚至還構思了杜尚的葬禮。
　　這些畫作非但沒有惹怒杜尚，還吸引他親去觀看。“年輕人總喜歡行動嘛，”他毫不在意地說，“即使是反對我也沒什么關系?！迸笥衙枋龆派惺莻€“最常說Yes的人”，不發(fā)怒，不生氣，接受現實就不要抱怨是杜尚的生活信條和處世智慧。
　　與其說杜尚是個藝術家，不若說他是個哲學家，一個平生“逍遙”的智者。
　　“他足夠智慧，知道無需用行動去印證什么?！蓖跞鹗|認為，“‘無為’首先要‘無我’?！?br>　　杜尚耗時11年完成的玻璃繪畫《大玻璃》（《新娘甚至被單身漢扒光了衣裳》）讓人絞盡腦汁也難以理解，在王瑞蕓看來，它實質上表達的是“人生要輕松，不能讓藝術管著自己”這個簡單卻困難的道理。
　　杜尚的全部生活都可以總歸為“逍遙”二字，可正是這種自由推動了當代藝術的建立，開創(chuàng)了一種非傳統(tǒng)的方式來冷峻的直觀當代生活中人類生存的困境。最好的作品是生活王瑞蕓介紹，臺灣藝術家謝德慶曾在上世紀7、80年代進行了五個名為“一年表演”的當代行為藝術表演。
　　在作品《籠子》中，他囚禁自己在籠子中一年，不讀、不寫、不看，只是發(fā)呆。在《打卡》中，他每小時打一次卡，一天24次，365天天天如此，意味著連續(xù)睡眠時間絕不超過一小時。而在《繩子》中，他和另一個女藝術家用一根不到一米的繩子綁在一起，兩個人無論何時何地都要形影相伴，但是不能有任何肢體接觸。
　　這種極端的行為藝術是難以被人理解的，但藝術家渴望表達的是傳統(tǒng)繪畫、雕塑等藝術形式無法傳達的觀念沖擊“謝德慶的藝術之所以有巨大意義，是因為他表達人類生存的困境?！蓖跞鹗|闡釋，“人類因受計劃、作息、目標等限制，而被分解成一個個小塊，失去了自然地生存狀態(tài)?！边@一點是無法通過傳統(tǒng)藝術形式，來引發(fā)人類關于怎樣生活這個問題的思考的。
　　這就是典型的當代藝術。它和傳統(tǒng)藝術最大的差異，不僅在于藝術形態(tài)上，更在于觀賞立場的截然不同上。它的內容龐雜，有生活中的俗物、垃圾，有大尺度的性表現，也有令人費解的行為藝術，“我們在當代藝術中看不到任何美，因為美在其中不具有作用而了?！蓖跞鹗|坦言。
　　這種美在西方被稱為‘第三類型的美’。它不同于古典藝術的自然美和現代藝術的形式美，它通過考究的對象選擇，來刺激人類扭轉觀念，告訴人類自身是誰、該怎樣獲得幸福這個人生議題。
　　藝術是生活中的一部分，而非凌駕于生活之上的精神產物?！吧钪袩o法給予自由，于是人類開辟了一個空間來獲得生活中無法獲得的自由，這就是藝術?！?br>　　王瑞蕓認為，“但藝術一旦形成體系，自由就會打折扣?！彼囆g經歷了漫長的歷史發(fā)展后，杜尚帶著人類重返藝術的本質，探尋自由。
　　正如中國當代藝術家徐冰所言：“我的作品希望讓觀眾的思路有個中斷?！边@個中斷是當代藝術所希望引發(fā)的換位思考，回歸生存本來的意義。
　　杜尚說:“我最好的作品是我的全部生活，我的藝術就是我的生存，每一個瞬間、每一次呼吸都是一個作品，一個不露痕跡的作品，那既不訴諸視覺，也不訴諸大腦。那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其樂融融的感覺?！?br>　　從杜尚開始，藝術家開始打開思路，開闊視野，不斷探索藝術創(chuàng)作的全新可能。當代藝術遠超出了藝術形式束縛，不斷抽象成為從藝術領域到哲學層面的人文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