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漢學中心奪回中國
從棄政從學到抗戰(zhàn)爆發(fā),也就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陳垣先生整個學術(shù)研究的中心點就是要把漢學中心奪回中國。當時有這樣想法的人不止他一個,他們之間能長期維持密切的關(guān)系,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有這么一個共同的目標。
談這個話題先要提及傅斯年。在1929年之前,他跟我祖父沒有直接的交往。當時他在籌建中央研究院的歷史語言研究所,他和顧頡剛兩人在怎樣建立史語所的理念上有很大矛盾:傅斯年的意思是歷史語言研究所是培養(yǎng)精英的,要集中歷史方面、語言方面的精英;顧先生的意見是史語所應是普及大眾的。從今天來看,歷史知識確實要普及,但作為歷史語言研究所來講應該是尖端,是一個歷史、語言方面的“國家隊”。另一方面,從辦事的才能來說,兩人相差比較多。顧先生是學者,他后來培養(yǎng)了一大批學生,但在行政能力方面恐怕跟傅斯年有些差距。兩個人因為辦所理念的分歧甚至破口大罵,大家從顧先生的日記上都可以看得到。
1929年傅斯年剛從國外回來,他寫了一封信給陳垣先生。傅在信里面說,他在歐洲留學的時候,“睹異國之典型,慚中土之搖落?!彼^“典型”,就是歐洲漢學方面有一些杰出的學者,對比之下,就感覺作為一個中國學者特別慚愧。他又說,“漢地之歷史言語材料亦為西方旅行者竊之奪之”,這主要是指斯坦因跟伯希和。他說,“漢學正統(tǒng)有在巴黎之勢”,因為伯希和等人在法國巴黎?!笆侨艨扇?,孰不可忍?”不能容忍是什么意思啊?就是要改變這種研究中國學問的中心在歐洲的狀況,把漢學中心奪回中國。緊接著他又說,幸好我在國外就感覺到因為中國有兩個人,所以外國學者不敢輕視我們,而且“后生之世得其承受,為幸何極”。傅在信里提的兩個人是誰呢?他寫道:“靜庵先生馳譽海東于前,先生鷹揚河朔于后?!鼻罢咧竿鯂S先生,他揚名于日本,后者就是陳垣先生,他一直在北平。
傅斯年先生現(xiàn)存信件已在臺灣全部出版了。熟悉傅斯年的人都知道,他絕對不會客氣的,他不會表面恭維你背后又有別的想法??催^傅斯年的信的人,都認為這是他一生當中最謙恭的一封信。
談到把漢學中心奪回中國,還要提及陳寅恪先生。也是在1929年,他寫了一首詩,就是己巳年給北大的史學系畢業(yè)同學一個贈言。開頭就講:“群趨東鄰受國史,神州士夫羞欲死?!碑敃r形成一種風氣,中國人要學中國史不在中國學,而是要到日本去學。中國的知識分子對此感到非常慚愧,所以他后面就說“要待諸君洗斯恥”,就是把希望寄托在年輕人身上,將來一定要把這種恥辱清洗掉。
祖父與胡適關(guān)于漢學中心的討論就更多了。胡適在1931年9月14日的日記中寫道,陳垣對他說:“漢學正統(tǒng)此時在西京呢?還是在巴黎?”西京就是日本的京都,兩個人“相對嘆氣,盼望十年之后也許可以在北京了!”然后到1959年,海峽兩岸已經(jīng)斷絕關(guān)系,胡適從紐約回到臺北當臺灣“中央研究院”的院長,在新年團拜會上他就說,在20年代我在北平的時候就和陳垣、沈兼士兩位談起,將來的漢學中心應該在什么地方,在中國的北平,還是在日本的京都,還是在法國的巴黎?這是胡適的回憶。
這三個人都是尖端的人物,他們和祖父一樣,都有這么一種共同的想法,要把漢學中心奪回中國。那怎么解決這個問題呢?
一是要激勵和培養(yǎng)青年一代,就像陳寅恪先生講的“要待諸君洗斯恥”。胡適從美國留學回國,就被蔡元培聘為北大教授,顧頡剛、傅斯年都是他的學生,而顧只比胡小兩歲,傅只比胡小五歲。陳寅恪在清華大學,傅斯年在北大和歷史語言研究所,都培養(yǎng)了一大批青年學者。
祖父當時在許多高等學校任教,從很多當年的學生的回憶可以看到他是怎樣激勵和培養(yǎng)學生的。
1922年,祖父是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導師,當時的國學門的一個學生鄭天挺,后來成了著名的明清史學家,去世前是南開大學的副校長。他在1980年的時候就回憶道,1923年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在龍樹院舉行懇談會,陳老師說:“現(xiàn)在中外學者談漢學,不是說巴黎如何,就是說西京如何,沒有提中國的。我們應當把漢學中心奪回中國、奪回北京?!编嵪壬f:“這幾句話對我影響很深,一直到今天(1980年),我還經(jīng)常喜歡說我們要努力,要使中國學問的研究水平走在世界水平前沿。我講這個話實際上就是重申陳老師對我的遺教?!?br> 1928年,祖父在燕京大學國學研究所當所長,當時國學研究所的一個學生叫翁獨健。他回憶說:“1928年,當時我是大學一年級學生,在課堂上聽到陳垣教授甚有感慨地說過這樣的話:‘今天漢學的中心在巴黎,日本人想把它搶到東京,我們要把它奪回到北京。’而且正是因為受到老師的啟發(fā),因為中國的元史研究比較薄弱,所以我才開始研究元史。”后來他果然就成為中國元史很有名的一個專家,也培養(yǎng)了一代又一代元史的學者。
1929年,祖父兼任北平師范大學史學系的主任,他當年的學生柴德賡,1959年回憶說:“陳老師深以中國史學不發(fā)達為憾,他經(jīng)常說,日本史學家寄一部新的著作來,無異一炮打在我的書桌上,所以他就更加努力鉆研?!焙髞聿竦沦s繼承了我祖父的學術(shù),在歷史學和教學上都有很大貢獻。
“九一八”事變以后,日本除了占領東北以外,步步進逼華北,日本軍隊就在通縣打炮練習。通縣離北京大學所在的沙灘不算太遠,所以當時日本兵在通縣練習的炮火聲他們在北大上課都聽得見。那個時候祖父是北大的名譽教授,而且教課,所以有學生就請他就時局發(fā)表意見。他一般很少在課堂上發(fā)表這類意見,但這次破例了。他的學生朱海濤后來回憶,陳垣先生當時說:“一個國家是從多方面發(fā)展起來的,一個國家的地位是從各方面的成就累積的。我們必須從各方面,就著各個所干的努力和人家比。我們的軍人要比人家的軍人好,我們的商人要比人家的商人好,我們的學生要比人家的學生好,我們是干史學的,就當處心積慮在史學上壓倒人家?!?br> 從1922年到1933年的11年中,祖父在不同的學校跟不同的學生都反復強調(diào)要把漢學中心奪回中國,并且對他們后來的研究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
要把漢學中心奪回中國,老師們當然更要率先垂范,創(chuàng)作出有世界水平的學術(shù)著作來。祖父在宗教史、元史、歷史文獻學的許多著作,確實達到了很高水平,為他贏得了世界級學者的聲譽。這些著作有許多發(fā)表在胡適主持的北京大學 《國學季刊》和傅斯年主持的《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上。
我覺得有一個有趣而且值得研究的問題,既然是要把漢學中心奪回中國,當然首先應該了解歐洲和日本漢學研究的情況,所以胡、陳、傅等人都有長期留學歐、美、日的經(jīng)歷。祖父只是兩次短期訪問過日本,他可以說是土生土長、自學成才的學者。為什么他的著作很快就得到中外學術(shù)界的尊重?我想,這同他一開始就有廣闊的學術(shù)視野,關(guān)注國際學術(shù)動態(tài)有關(guān)。我看到的他請人翻譯的日本學術(shù)著作,就達數(shù)十萬字,上面還有他的不少批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