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記憶變得潮濕，從你門外輕輕走過的我，又恍若經(jīng)歷昨日的憂傷。龍應臺說：“我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在不斷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zhuǎn)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或許，我和爺爺也是如此的，當他度過數(shù)十載春秋，奔波勞碌，哺育子孫，還沒來得及多享幾年清福時就默然轉(zhuǎn)身，留給我一個蒼涼孤寂的背影，并且篤定地告訴我：“不要追。”
　　爺爺?shù)碾x開是在這個中秋節(jié)前兩天的夜晚，安靜的時刻，毫無征兆地離開。沈從文說：凡是都若偶然的湊巧，結(jié)果又若宿命的必然。只是這明知會有的必然，卻又總在悵然中教人懷念。
　　時光撥回到爺爺六十一歲那年。那時，我剛上一年級，在家門口拿個小板凳，很認真地做著預習。爺爺從遠處走來，拿起我的書，一字一句地讀，讀完幾句，轉(zhuǎn)身向著我，自豪地說：“爺爺也是讀過書的，讀了一年呢！”那時的爺爺還很硬朗，剛開完船回來，說起話來也依舊神采飛揚。
　　爺爺開了三十幾年的船，一直到退休。高中語文課上讀《邊城》，讀到里頭安詳溫和深愛翠翠的爺爺，我就想到了自己的爺爺。開了三十幾年的船，爺爺很少跟人有爭執(zhí)，溫和、樸素。
　　在我的記憶里，爺爺一直是開著船的。小時候，爺爺把我放在船頭。清晨出門，日暮回家。船往返擺渡，載客過江。人來時，渡船。沒人時，爺爺便也樂得逍遙，抱我在膝上，講幾個比他還老的傳說，目光投到遠處，也不理我，像是要讓我非信他不可一樣。點支煙，吸一口，再緩緩吐出。古銅膚色的臉上被歲月的犁頭開墾，吐出的煙飄過發(fā)梢，爺爺就融在了夕陽里。長大后，我遍尋所有關(guān)于童年的記憶，才發(fā)現(xiàn)那是我今生再也無法企望的最美好的時光。在那里，沅江的水干凈而明媚，江邊的樹木，不知名的小花都以各自正好的姿態(tài)，肆意生長綻放，人會老，但時光永恒。
　　也愛聽爺爺講話，講那些關(guān)于他的歲月，爺孫倆坐在火坑旁，看著柴火上升的煙熏著微黃的臘肉，聽爺爺從中娓娓道來那些有關(guān)他的歲月。因為很想了解是什么樣的歲月造就了爺爺凡事都看得開的心態(tài)。爺爺自然也是愛跟他的孫女講的，每次都講得特別動情，特別入神。高中以后，離開家，這樣的機會少了。只是一回家，必是會跑到爺爺家，坐在火坑旁，隨意問問那些他親歷的歷史，便又是一兩個小時了。
　　那時的爺爺已在家人的堅持下，不再開船了，年紀大了，怕出事。那年爺爺七十一歲，而我十六。知道爺爺愛喝茶，在超市買了包裝精美的茶葉給他，爺爺高興得像個孩子。有人去家里做客，他就會得意地拿出來泡給客人喝，向他們講：“你看，這是孫女給我買的茶葉，好喝吶!”這些都是后來聽奶奶講的，奶奶說，其實爺爺私下里可舍不得喝呢！
　　兩年前那個八月，終于要離開故土，去外求學了。在沒幾天就要開學時，爺爺叫我到家里，掏出兩千塊錢給我，讓我別跟人說。那年爺爺一整個夏天賣瓜的全部收入。那年我十八歲，漸漸懂得爺爺那份不張揚的愛。
　　有時時光過得可真快，最后一次見爺爺不過才是一兩個月前的事。最后一次陪他打針，爺爺走路已是很費力，卻還是跟我說:+“你的字一定要練好，有文化可不夠啊。字如其人，字要練好?！薄皇?，時光過得太快，爺爺甚至還來不及看見他孫女慢慢寫得好看的字，他就一睡不起。再也聽不見他孫女來找他，要他講那些歲月，甚至還不知道他的孫女期待著和他一起過年，但是他已不在。今年爺爺七十五歲，而我二十歲。回到家，卻再也看不見爺爺坐在火坑旁，抬起頭看我一眼，“回來啦！”
　　奶奶說：“一個月前，你還陪你爺爺打針，現(xiàn)在……?！蔽以僖惨种撇涣俗约旱那榫w，淚涌如潮。
　　去了靈堂，看爺爺?shù)倪z像，依舊平和的模樣。心情慢慢地平靜下來了。落葉，終究是要歸根的。那些有爺爺相伴的時光，是我人生最美好的一部分。而時光帶來的劫，亦是時光帶來的結(jié)。讓今后的歲月，即使不會有爺爺?shù)氖睾?，也能學會更有勇氣走下去。我知道今后的日子，時光里值得懷念的會更多。但我想正是這些，讓我們明白了生活的意義在于，人要有所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