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勾欄
唐老師落的兩次淚□翁敏華
人的一生,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會擁有許多班主任老師。寫在這里的是我大學(xué)時代的班主任唐文英老師。她有兩次淚灑落在了我的心田里,至今潤澤著我人生的細(xì)部。
唐老師今年已八十,記性比我還好,每次通電話,她記得的往事常讓我驚嘆。她帶我們一個小組去上鋼三廠搞“龔自珍詩文選注”,是“1975年8月2日”的事。我聽了訝異:“那時候我們不放暑假?”“是啊,革命時代嘛!”唐老師很肯定。
就在上鋼三廠,唐老師與我們“同吃同住同勞動”(所謂“三同”)了半年。她當(dāng)時也就四十剛出頭的樣子,卻常自稱“老太婆”,弄得我們這些沒大沒小的工農(nóng)兵學(xué)員當(dāng)面叫她“唐老太”,她聽了哈哈大笑:唐老師唐老太,一字之差,隨便叫。她個子小,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一個袖珍型女子”,卻頗有男子氣,給我們上課,講著講著,興奮了,會用雙手把外套往后一聳(對了,她外套常常不扣),好像要把自己身上的熱氣抖落出去,還每每伴隨著爽朗的笑。正是在唐老師的盡心盡力下,我們“躲”在上鋼三廠游泳池的半年里,還學(xué)到了不少東西。
回校不久,周恩來總理去世。當(dāng)時的感覺是天塌了。更讓人郁悶的是上面不許人民悼念。我們貼出去的追悼詩文,一會兒就給人蓋掉了。再貼,再蓋。那天傍晚,在西部校園的小樹林遇到唐老師,像是看病回來,她手里捧著藥盒。
“最近怎樣?”老師輕聲問道。
我深嘆了一口氣,“以前從來不知道心痛的滋味,最近一段時間,天天心痛……”
話語尚未落地,就看到唐老師雙眼涌上了淚水。我跟著哽咽,師生相對,不再說一句話,只是任憑淚珠滾落,良久。
還須要說什么呢?心有靈犀一點通,眼淚說明了一切。
唐老師沒有像其他許多老師同學(xué)那樣告誡我:“別寫啦,別貼啦?!?br> 周總理去世在我們大學(xué)生涯是難以忘懷的,連同這“深意在歧路,師生共沾巾”的一幕。
老師的另一次在我面前落淚,是1982年春我研究生快畢業(yè)時。終于完成了碩士論文,打印成冊,除了導(dǎo)師,第一時間送給了唐老師。幾天后,老師在文史樓前的林蔭道上叫住了我:“論文我看了,很好,非常好?!本唧w說了幾點肯定和注意事項后,老師突然感慨:“真羨慕你們啊,我們這代人……來不及了!”隨之而來的,是如雨的淚流。
我又一次被老師的落淚感染。頓悟自己能在而立之年,踩著青春的尾巴得到深造、步入學(xué)術(shù)之路,是何等的幸運。想想老師這一代知識分子,求學(xué)教書的幾十年里,密密麻麻地排列著政治運動,從土改到文革。等文革結(jié)束,他們都四五十歲了,“來不及了”。老師短短一句話,飽含著多少追悔與傷感。
唐老師落的這兩次淚,分屬兩個時代,帶有鮮明的時代特征,色彩濃烈。第二次落淚,距今也有三十多年了。在這三十多年里,每每于自己意志薄弱、欲放棄追求時,老師的淚容就會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就像魯迅書房里掛著的藤野先生照片一樣,催人奮進(jìn),催人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