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茶,雖不求甚解,但卻好之,向往品茗時的氛圍和閑適悠然。所以和同事闞博士的交游也多是相約品茶時。闞老師為古典文學博士,文化深厚、知情達禮,既有女性的細致,卻又沒有許多女人的矯情和小家子氣,所以,交流溝通起來就令我等大男人們少了一些 “小心翼翼”,與她的交流亦日漸如茶如墨,黑白得當,濃淡合宜,如霽月光風般令人身心和暢。
闞博士熟悉的茶館也多,這與她做茶文化博士后有關(guān)。而我對于茶的相關(guān)知識也常得益于這些場合,間或有詩詞記之,亦多有與闞博士往來唱和之作。這本《濃墨淡茶》的由來,便緣于我和闞博士在“一枝蓮茶府”的一次品茶論道。
一枝蓮生活文化公司的總經(jīng)理孫慧群女士誠邀我在旗下的同參齋做一個展覽,我便選定了既符合茶府身份、又有著深厚的文化基礎(chǔ)、自己也喜歡的茶為題進行了系列創(chuàng)作。實際上,書和茶,于我而言,都是一種生活,至少可以說是我生活的重要部分。這么多年的學書經(jīng)歷,體驗過各種各樣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但這樣的狀態(tài)卻是我最喜歡的:取一支狼毫小筆徐徐而書,偶爾啜一口佳茗,絕無為創(chuàng)作而創(chuàng)作之急促,卻有與一知己對坐品茗而娓娓道來之感。只求把自己所學、所悟以平常心有所表述而已,工拙自是不計矣。
而書法與茶結(jié)緣,自古即有之。宋代文豪蘇東坡有云:“上茶妙墨俱香,是其德也;皆堅,是其操也。譬如賢人君子黔皙美惡之不同,其德操一也。”可見,手握一杯香茗,吟詠著茶之文賦詩詞,神游于濃墨淡茶之中,悠然忘世、心歸于靜,何其雅哉!
在展覽籌備過程中,闞博士幾乎起到了協(xié)調(diào)人的作用,同時又給展覽取了一個大家都中意的名字———“濃墨淡茶”,因為它于展覽、于人生都非常貼切、值得品味。不僅如此,她還為展覽創(chuàng)作了深沉而熱烈的詩———“濃墨與淡茶”,并在開幕式上配合茶藝親自朗誦,這便是本書中的開篇一詩。
展覽之后,她提議我們共同出一本書,是那種文書相合的書,我也順口就應了下來,但對于合作并未心存樂觀,原因有三:
一是從道理上講,書法創(chuàng)作是很私人化的過程,就是說:作者可以僅僅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可以不計工拙、可以不考慮他人的喜好,但合作著書是要考慮雙方的協(xié)調(diào)甚至是相互靠攏。
二是幾十年的書法學習,使我深深地體會到,書法之難,不在筆墨技巧上;書法的境界,更是需要太多的文化元素去支撐,而不在于你出過多少本書。從技的層面講,一個人,即使他悟性不高,但只要選定一個方向,又肯下點死功夫,還是能有所進步、甚至有所成績的,畢竟技術(shù)、技巧的東西容易掌握一點,但對書法的理解程度和所具備的文化素養(yǎng),將決定著你能走多遠。而文化素養(yǎng)的不足,是我等年輕一輩書畫中人的普遍問題。比如在一些展覽上,常常會看到 “唐人詩意”畫,甚至是“唐人詩意”畫專題展,但畫面的氛圍和詩意之間總是讓人覺得有些“隔”,思來想去,問題還是出在作者的文化素養(yǎng)不足以很好地理解唐人之詩境、詩情和詩意。換言之,不是題上唐詩就是唐人詩意畫,也不是按照詩句而畫即得“詩意”,得“詩”未必得“意”。鑒于此種認知,這些年來,我努力讓自己盡量按照自我的節(jié)奏去讀書、學習、創(chuàng)作,不斷彌補不足,強化基礎(chǔ),而不是總被某些東西牽著走。2008年的個展是以歷代泰山詩詞楹聯(lián)為題,2012年的個展又以茶文化為題,做這種主題展的目的就是逼迫自己去發(fā)揮、去創(chuàng)作,而不是總在重復,或者單純地玩弄一點筆墨技巧。這也是承載著作者思想的創(chuàng)作作品和反復書寫的慣性式的作品最大的不同。所以,對該書品位之定位的擔憂也讓我退避。
三是如今圖書出版異常繁榮,熱鬧的圖書市場再多這樣一本有意義嗎?是不是也就被淹沒在書的汪洋大海之中?
然而,當闞博士把書稿發(fā)給我時,我改變了看法:文章大多與茶有關(guān),書法也是以茶為題,二者結(jié)合是和諧的,是可以相得益彰的;而這樣一本把體現(xiàn)著一種淳樸生活態(tài)度的美文和書法結(jié)合在一起的書,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它的文化品位,同時對于處在生活快節(jié)奏中的人們而言,它既可以自然而然地讓你經(jīng)歷一下“美的體驗”,或許亦是一種消遣和減壓的途徑。蔡元培先生曾提出“以美育代宗教”的思想,我認為,讀“好書”無疑是一條很好的踐行途徑,是可以做到“潤物細無聲”而不會產(chǎn)生“逆反”的途徑。“好書”,未必都是傳統(tǒng)經(jīng)典,以國人之現(xiàn)狀,有幾人能讀懂傳統(tǒng)經(jīng)典?我之謂“好書”,是指給人以美的體驗與享受者。我們的古人,不甚注重數(shù)的概念,而是專注于文,往往是以文章論定終身。故而,“讀書”和“學習”是不予區(qū)分的,讀書就是為了學習知識、作大塊文章,所以歷來就是“讀書”、“學習”和“上學”三個詞幾可相互代替。“讀書”之于今日,一方面沿用前意,另一方面則是興之所至的隨意瀏覽、泛泛而讀,是對前人文化遺產(chǎn)的漫不經(jīng)心地咀嚼與品味,是對昔日文人那種“無為心態(tài)”的向往與追尋,是我們生活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是我們享受生活的一個手段。從“學習”這個層面上來關(guān)照當今之讀書,似乎缺少這種享受和樂趣:不論是六七歲的一年級小學生,還是高層次的碩士、博士,沒有不覺得讀書辛苦的。究其原因,就在于我們讓“讀書”負載了太多的使命:要么為獲取知識,要么為開啟心智;要么為應付考試,要么為出人頭地……如此,就有了一種被動性和被迫性,讀書的主動性也就喪失了,于是,出于自覺、自然的讀書目的不復存在,享受、快樂便亦不復存在。因此,享受讀書之快樂應當以摒棄讀書的功利思想,卸載你賦予讀書的責任和義務為前提,只是以修身養(yǎng)性,加強素養(yǎng)為唯一目的。而這個“唯一目的”,也不是“立意在先”,而是“不期然而然”,正所謂“讀書縱未成名,終究人高品雅”。宋代大詩人、書法家黃山谷有云:“士大夫三日不讀書,自覺語言無味,對鏡也面目可憎?!逼湟庖嗍前炎x書定位于修身養(yǎng)性矣。
話扯遠了,我無非是想說,這種書不會承載太多的使命,讀來不會有壓力,只會在品讀文字和欣賞書畫中體會到屬于自己的享受和樂趣。正如林語堂在《讀書的藝術(shù)》一文中說:“讀書和書籍的享受素來被視為有修養(yǎng)的生活上的一種雅事,而在一些不大有機會享受這種權(quán)利的人看來,這是一種值得尊重和妒忌的事?!薄缎〈坝挠洝芬嘤性疲骸叭松袝勺x,有暇得讀,有資能讀,又涵養(yǎng)之如不識字人,是謂善讀書者。享世間清福,未有過于此也?!比暨€能在享受中“潤物細無聲”,則功莫大焉。
當然,此功決非功利之功,而是修身養(yǎng)性之功。
文學也好,書法也罷,任何的藝術(shù)之美都不會自我表達,都是需要體味和感悟的。是故,柳宗元云“美不自美,因人而彰”。
此文為趙立新為《濃墨淡茶》一書所作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