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哲先生與部分學生合影
劉澤華
5月4日下午,我們4位70幾歲的老學生來到醫(yī)院看望先生,當時先生處于閉目靜睡狀態(tài),我們本不想驚動老人家,想看看即告退。先生多年來耳背得厲害,幾近失聰,往日去看望他都要大聲貼耳方可交流。所以他對我們的到來沒有任何反應。護理人員說先生沒有睡著,是閉目養(yǎng)神。護理人員晃動先生的手臂,先生緩緩睜開了眼睛,但已不能說話。我握著先生的手,輕輕摸著他的脈搏,開始沒有明顯反應,我以為先生神志有闕,怕給先生增加負擔,正想退下,他突然點頭示意,露出一絲笑容。我咬著他的耳朵,祝愿他安心治療,他點點頭。當我們告辭時,他有些激動,不停地揮動著雙手。我從病房出來有幾分悲傷,便同先生的女兒蘭珍說,如此高齡的肺心病,很難治愈,切開氣管也很麻煩,要有充分的精神準備。蘭珍告訴我,在先生健康時曾有囑咐,不割氣管,藥物不能治愈則自然了結(jié)。我本是來看望先生的,怎么竟然說了些不吉利的話?這是因為我跟隨先生近50年,我們兩家老小相親相知,所以言語無忌。我回家后,心里一直不安。5月6日一早,接到電話,告知凌晨先生的心臟停止了跳動!歷歷往事一下涌上心頭。
1961年春我被分配做先生的助教,第一次“認門”時先生問了我一些情況,我匯報粗讀過先秦諸子,對其他原始資料所知甚少。先生問我,有《書目答問》嗎?我說有。接著又問,有《增訂四庫簡明目錄標注》嗎?我說沒有,他從書架上取出書給我看,接著又拿出《販書偶記》,隨后叮囑我要有這3本案頭書,要對照翻閱。俗話說師傅領(lǐng)進門,這3本書就是引我進門的第一步。先生還贈給我他的著作《中國上古史綱》,并囑以此書為線索追蹤原始資料。遵照先生指教,我從北京猿人為起點,查閱所有考古文章,一篇一篇地讀,收獲十分明顯。沒有想到,大約是初夏之時,先生突然咳血(肺結(jié)核)住院。系領(lǐng)導臨時指派由我與孫香蘭老師一同給新生授課,我當時緊張得不得了,先生在病床上鼓勵我要有信心和勇氣,為了應急,要熟讀幾本書,要寫一份講稿,至少要寫一個詳細的提綱,把引用的史料寫清楚。遵照先生的指教去做,心中踏實多了,比較順利地完成了任務。1963年鞏紹英先生來南開任教,講授中國政治思想史,系領(lǐng)導又派我兼做鞏先生的助教。我當時是“一仆二主”,雖然較忙,但似乎長進也快了些。先生是中國古代史教研室主任,他安排我給65級新生授課。這次雖然不像第一次那么緊張,但仍感到有壓力。先生幽默地說:“不要怕,你講,我做你的助教?!碑敃r實行試講制度,每次試講前,先生都要審閱我的講稿。我講課時先生真的做“助教”,一起給同學進行輔導。我想65級的同學們會記得這一幕。
那時,根據(jù)系領(lǐng)導的規(guī)定,青年教師都要在老教師指導下制定進修計劃,并定期匯報。進修計劃主要有兩個內(nèi)容,一是讀什么書,二是研究題目和寫文章。在讀書方面,先生提出兩個原則,一是要求按時間順序一本一本接著讀,這樣可以建立歷史感。二是要選擇最好的注本,因為先秦的書除少數(shù)外都有多種注本。讀《尚書》時要我讀孫星衍的《尚書今古文注疏》。讀《左傳》時,要我讀劉文淇的《春秋左氏傳舊注疏證》,同時細讀顧棟高的《春秋大事表》。當時還要求寫文章,我每寫一篇都要請先生審閱,先生在我的文稿上很少有批字,卻常有幾個符號:一是問號,一是一個圈或是兩個圈,偶爾還有三個圈。圈表示鼓勵和首肯。但先生對我的文字并不滿意,他不止一次地說我口順而筆澀。其實我口才也相當木訥。多少年之后先生的公子成了我的學生,他仍提起先生往日對我的評語。先生的評語十分中肯,我以此作為終生的提示。以后每寫一篇文章,總要再三斟酌,反復修改。我也常同學生們講我這個弱項。
先生對我關(guān)愛和提攜是很多的。1979年我被破格晉升為副教授,但直到先生離世也沒有同先生議起這件事,也沒有向先生道一聲謝,我明白,沒有先生和其他幾位老先生的支持和關(guān)愛,是不可能的。在先生仙逝之后,我深深地向先生的在天之靈道一聲謝謝!1983年我出差在外,適值學校要晉升,時間很緊,王先生,還有楊志玖先生、楊翼驤先生和教研室主任馮爾康同志,聯(lián)名舉薦我晉升教授。返校后得知此情況,我當然非常感激舉薦我的幾位先生,但我自身感到壓力很大,自認為不能連續(xù)“出頭”,我在系學術(shù)委員(我也是委員)會議上除表示謝意外,謝絕了諸位先生的舉薦。這件事知道的人已經(jīng)不多,在此提起往事,僅對王先生等提攜后進表示深深的敬意。此外,在1979年,史學界啟動《中國歷史大辭典》的編纂,編纂委員會聘請知名專家任分冊主編,先生受聘為《戰(zhàn)國卷》分冊主編,我作為先生的副手也參與其事。等到分冊編纂成稿之際,看到清樣上,我竟與先生并列為主編。我一再向先生表示,要維持原來(副主編)的定位,但先生話語很簡單:這件事聽我的安排,我已經(jīng)同編委會說好,要講實際,不要再讓了!同時王連生同志也被提為副主編。先生就是這樣提攜晚輩的。
先生在學術(shù)上具有一種宏大的寬容精神,這里舉幾個例子。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先生有一篇文章受到吉林大學趙先生的批評,先生讓我比讀,我對甲骨文所知不多,很難對兩方的論爭進行判斷,但當時感到趙先生文中的用語有些尖銳。先生對我說,用語尖銳不礙事,這是爭論文章常有的。多少年過去了,在先生主持編纂《中國歷史大辭典·戰(zhàn)國卷》時,先生首先邀請趙先生參加分卷編委會。趙先生同我談及他往年與王先生的爭論時,深表懊悔,怪那時年輕氣盛,同時對先生的大度則佩服之至。趙先生帶領(lǐng)一幫學者參加了《戰(zhàn)國卷》的纂寫工作,成為重要的學術(shù)支柱,并由此締結(jié)了南開與吉大密切的學術(shù)交往。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前期先生指導的碩士生中有一位怪才。他寫的論文洋洋灑灑十余萬字,頗具文學色彩。面對這樣的文章先生有點犯難,對我說,從史學角度看不大合格,用材料不嚴謹,但文筆不錯,很有想象力。你看看文章,商議一下如何辦?我看后的印象與先生大體相同。學生畢業(yè)在即,先生對我說,他們的吃飯要緊啊!這位學生是有能力的,得設法讓他過關(guān)!我們商議了幾條辦法,讓該生通過了答辯。先生在這件事上,并不是無原則的好好先生,他看重的是實際的能力。據(jù)我所知,這位學生后來寫了數(shù)百萬字感言性的,或曰具有文學風格的史學著作,多有創(chuàng)見,也頗為暢銷。先生著文是非常工細的,無據(jù)不成文,但他對學生和他人則從不以己為標準進行衡裁,而是看重他人的學術(shù)個性和能力。由此可以看到先生的慧眼和學術(shù)寬容。也是在上個世紀80年代,有位康殷先生,是一位著名的書法家,尤長篆書。在他出名之前,對甲骨文很有興趣,從書畫同源角度對甲骨文許多字作了新的解釋,他把書稿寄給先生,請先生審閱。先生給予鼓勵,還請他來南開作講演。就實而論,康殷先生的見解并不為甲骨學界所重,先生也有很大的保留,但先生認為從象形成字的角度看,康殷的想象力還是有啟發(fā)性的。由此也可以看到先生在學術(shù)上不拘一格的寬容精神。
我現(xiàn)在有一件十分內(nèi)疚的事,就是先生有一部書稿未及時了結(jié)。去年秋天看望先生時談及書稿的出版事宜,沒有想到我隨后連續(xù)兩次住院治療,前后有三個月之久,把出版的事拖下來了。先生在病重時囑咐女兒,此事要劉澤華來協(xié)辦。先生在病塌上依然信重我,使我多少舒解愧疚的心。先生安心長眠吧,您托付的事,我一定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