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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的夢想 外國語學院唐慧文


  一春生蹲在田埂上。還沒到“雙搶”的時節(jié), 田里的稻子在烈日下耷拉著腦袋,和他一般蠟 黃著臉。他埋下頭盯著自己的腳尖,一雙不合 腳的布鞋,指甲把鞋尖磨了個洞,灰撲撲的大 拇指露出來,在光天化日下招搖著。
  他想起曾經(jīng)看過的那些穿著皮鞋的人。他 們有時會到村子里來,挺著胸膛,锃亮的皮鞋 踏在地上,啪啪作響。春生小時候覺得非常新 奇,會跟在他們身后,學著他們重重地踏著腳。 但是布鞋無論如何也悄無聲息,鞋子踏壞了, 回家只能招一頓好打。
  春生想起每次父親去公社開會的時候。因 為家里窮,交的糧少,抬不起頭。這個不到四十 歲的卻已顯蒼老的中年男人不敢進門,把身體 蜷縮成一個蝦米,懦懦地貼著門邊,擠在人群 的外圍。只在村書記宣布交糧數(shù)額時把自己縮 得更小。為何羞愧呢?春生想,因為窮困。如何 擺脫窮困呢?沒有答案。
  然而這不是現(xiàn)在最要緊的事。春生已經(jīng)是 一個初三的學生了,對于一個農(nóng)村的孩子來 說,初三的夏天不僅意味著農(nóng)忙,還意味著失 學。他也會像大哥和二姐那樣,早早地輟學,幫 持家務。
  但是多么不甘心啊,即使每個星期要走上 20 里路去上學,書包里的伙食永遠是咸菜和辣 椒,蚊蟲繁多的夏日必須整個人泡進水缸里才 能安心看書。對他來說,上學的生活猶如天堂 一般。不僅是因為上學沒有務農(nóng)辛苦,更因為 讀書的生活是充滿希望的。而不是像父親一 樣,守著一方貧瘠的土地,任由歲月磨掉骨氣, 磨掉青春,最后只剩下額上層層疊疊的溝壑。
  這么想著,他站起來,步伐堅定地向家中 走去。斗室一般的三間土坯房里靜悄悄的,其 他人都出去工作了。半掩的房門邊,父親卻反 常沒有出門。他坐在小凳上,白紙裹著煙絲的 粗制香煙捏在泛黃的指尖。瘦小的男人蜷著 背,艱辛的生活快要壓彎他的脊梁。
  春生爸看他回來,戀戀不舍地深吸一口 煙,把煙屁股扔在了地上,用腳碾碎。“春生啊” 父親低著頭,含混地說:“你看……你也不小 了,你也知道……最近家里頭不好過,你大哥 他也快成家了,你看……”
  他站在門外,只是沉默。二春生拿著木耙在場里忙著曬谷子,這幾天 他一直在想著父親說的話,一刻也不得安生。 七八月份的太陽正是最毒辣的時候,裸露在外 的皮膚上滲出的汗水腌漬著身上細小的傷口, 火辣辣的疼。
  熱浪蒸騰的山路上,景物仿佛海市蜃樓一 樣,顯得有些不真實。春生遠遠看見兩個人,其 中一個大熱天里也穿著長褲,夾著個小包,身 量有些熟悉。
  春生的心咚咚地鼓動起來,耳邊能聽到那 沉重的心跳聲,仿佛下一刻就要撐破胸膛。那 一刻好似靜止了一般,他看著那兩人詢問過村 民,然后向他家的方向走去。
  春生扔開木耙,撒開腿向家里跑去。場子 在小山坡上,離家里有一單距離。他用盡全身 的力氣飛奔下山坡,悶熱的風啪打在臉上,產(chǎn) 生了一種涼爽的錯覺。
  他在離家門口還有幾步之遙的時候追上 了他的班主任。春生放假前和他的班主任談過 失學的事情,希望他能幫助自己。沒想到,老師 竟然真的來了,一同來的,還有只見過幾次面 的校長。老師看著這個因為奔跑而雙頰漲紅的 男孩,仿佛一眼就望見了他內心的期許和不 安。他走過來安撫似的拍了拍春生的頭,然后 和校長一起走進了門里。
  春生覺得這大概是這15 個年頭里最漫長 的等待。他在期待什么呢?繼續(xù)上學嗎?但是 家里的情況并不是沒有看到,上學能夠改變著 一切嗎?還是畢業(yè)了只是領一把鋤頭回家種 田,在麻木中衰老下去?
  這一刻,他想了很多,一些根本沒有人能給 出答案的問題。關于現(xiàn)實,關于未來,關于夢想。
  然后,他看見那扇老舊的木門再一次打 開,吱呀聲中,他的老師從昏暗中走出來,他的 身前是七月熾熱的陽光。他站在那兒,朝他露 出一個微笑。
  這一瞬間,春生仿佛明白了什么。問題的 答案是———沒有答案,空想并不能帶來答案。 但是這喜悅是真的,這滿足感是真的。重要的 是,這是我選擇的。三這是關于我父親的真實故事,他在三年后 如愿的從高中畢業(yè),但是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也 只止步于此了。他在畢業(yè)的第二年爭取到了村 里唯二的兩個當兵的機會,在1975 年正式開 始了在部隊長達十年的軍旅生涯。而全國,在 1977 年才開始恢復荒廢已久的高考制度。
  他說,在出發(fā)去部隊的前一夜,家里因為欠 債太多被追債的人砸爛了,僅有的財產(chǎn),那些 鍋碗瓢盆碎了一地。而他,卻在這吵鬧,尖叫聲 中一夜好眠。天蒙蒙亮的時候,他就起了床,收 拾好一地狼藉。穿上他的軍裝離開,之后的六 年都沒有再回去。
  他說,不是不想家。但總覺得,如果不混出 個名堂,實在沒臉回去。
  他說,在部隊當了十年炮兵,耳朵壞了一 只,又留下了風濕的老毛病。但他不后悔,這十 年學到的足夠他終生受益。
  他說,第一次提干的時候,單位一下子補了 三個月的工資。二十四塊錢,在那時的他看來, 實在是一筆不小的巨款了。他攥著錢,興奮了 一整晚沒睡。第二天便用這筆錢買了一雙皮 鞋,一只手表,其余的錢全都寄回家去。
  他說,他上過學,當過兵,下過海,這一輩子 也算值了。雖然留下了不少遺憾。但是,他擁有 了人生最重要的財富和希望———我。后代不僅 是血緣的延續(xù),也是生命的傳承。
  他借著酒意說了很多,最后醉倒在沙發(fā)上。 我品味著他說過的過往,好像真實地看到了他 的一生。
  他是在那個年代千千萬萬抗爭自己貧苦命 運的農(nóng)家子弟中毫不起眼的一個。在世人看 來,他或許是平庸的,但是,他卻是我心目中的 英雄。他的信念,或許可以稱之為夢想,隱忍而 堅實。古龍說:“夢想絕不是夢,兩者之間的差 別通常都有一段非常值得人們深思的距離。” 生活在夢里的人們是幸福的,但生活在夢想中 的人們確是充實而滿足的。
  如今父親亦逐漸老去,他不再輕談夢想?;?者說他的夢想不再是年輕時一個人輕狂的夢 想。他的生命里有父母,后來又有了妻子和孩 子。他漸漸變成了一頭沉默的牛和一具緘口的 鏵,堅定而又充滿希望的耕耘在夢想的土地上。 (本文獲湖北省荊楚杯“中國夢”征文比賽二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