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天氣有些悶熱，夜里睡得不大安穩(wěn)，總是做夢。恍惚之中，好像回到了那座用青瓦蓋的老房子。大院里放著一個個裝著草藥的簸箕，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人用手翻動曬著的草藥，時不時將草藥湊到鼻子前，嗅一嗅。夢里，淡淡藥香總在我的鼻尖縈繞。
　　那淡淡的藥香，讓我想起了那位身上總帶著藥香味的老人。
　　前幾日，母親打電話告訴我說：“你還記得你十一外公嗎？他的兒子去世了，他也病倒了，現(xiàn)在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幸好有你二舅……”我聽到這消息有些驚愕，一時反應不過來，沒有出聲，母親以為信號不好，沒說完便掛了。時隔十年，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關他的消息，我不禁又喜又悲。喜，是因為他仍然健在；悲，是因為他已耊耊之年，卻遭晚年喪子之痛，現(xiàn)在孤老無依，生活無人照料。
　　心突然抽搐了，思念也突然如泉水一般涌出，讓我有些措手不及。
　　窗外的細雨斜飛，心中的某處地方在不知不覺中濕潤了。
　　他是外公的堂兄，在家族排名十一，人稱十一老。他和外公是兄弟，是朋友，更是知己。兩人有共同的愛好和思想，一生喜歡研究書法和佛學，對老莊亦頗有興趣，對風水學的鉆研更是樂此不疲，真是兩個怪老頭兒！
　　他們都是我生命中極為重要的人，但意義卻不太一樣。如果說外公是我學習上的啟蒙老師，那么他便是我樂觀生活態(tài)度的培養(yǎng)人。
　　他，一個幽默、詼諧的老頭兒，樂觀豁達，總是笑呵呵的；下巴留著。長長的胡子，一高興就會用右手捋他的花白胡子。我最不能忘懷的，便是他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時而泛著慈愛，時而散發(fā)著睿智，好像能看透人的心底，卻永遠藏滿笑意。他是個老頑童，愛和我們這些小孩兒一起玩。春天，帶著我們?nèi)ヌで?，采野花；夏天，光著膀子，和我們一起游泳，捉蝦，叼著個煙斗去釣魚；秋天，我們一起上山摘野果，到蘆葦叢中撿鴨蛋，進大山里采藥；冬天，陪我們一起圍著窯子烤番薯，下象棋。他總能讓人忘記憂慮，和他在一起，仿佛所有的不快和煩惱都瞬間消逝。
　　在我的印象中，十一外公是一位醫(yī)術精湛的老中醫(yī)，畢生的心血都花在中醫(yī)研究上。記得小時候生病，吃了他給的藥準能好。他有很多醫(yī)書，進入他的書房，放眼看見的全是醫(yī)書。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傳說中的《黃帝內(nèi)經(jīng)》和《本草綱目》。他喜歡住在鄉(xiāng)下的老家，相比喧囂的城市，他更鐘情于寧靜的鄉(xiāng)村。除了每一周固定出診的日子，他幾乎不外出。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的他一直保持善良純凈的本性，信仰佛教，敬畏神明，忌殺生，幾乎不沾腥葷。平時，除了醫(yī)書以外，他廣泛涉獵有關文、史、哲的書籍。他不僅精通傳統(tǒng)中醫(yī)，詩詞歌賦也略有研究，平時愛和外公吟詩作對，熟讀老莊，熟知歷史，對書法也頗有研究。小時候，我喜歡待在他的書房做作業(yè)，他則喜歡我替他磨墨。在我八歲那年，他開始教我練字。他最喜歡柳體，因為柳體精瘦，有道骨仙風之妙?，F(xiàn)在，每當我提筆之時，我的腦?？倳‖F(xiàn)他揮毫的情景。
　　閑適之余，他喜歡研究養(yǎng)生之術。丑月二陽生，生機已現(xiàn)，春天將至，他會提醒大家注意扶陽益陰。寅月天地陰陽平和，春天伊始，養(yǎng)生則要注意無逆于生，披發(fā)緩行，廣步于庭。每天早上，他會和一些老年朋友在院子里打太極。辰月陰水紛紛，陽氣旺，他總是貼心地給鄰居和上門的病人送一些甘淡化濕的草藥。午月“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宜飲雄黃酒祛濕。每當這時，他會拿出自己精心釀制的雄黃酒與大家分享，上門品酒之人歡快而至后總能盡興而歸。未月外熱內(nèi)陰，容易中暑中濕，他給老人們講一些防中濕的方法，建議大家進山采或到藥店買一些防暑的中藥。我至今仍清晰記得，在他的威逼利誘下喝下的一碗碗黑乎乎的中藥，那苦澀仿佛還在舌尖跳動。
　　小時候我常想，假如他是個商人，他絕對沒有發(fā)財?shù)哪翘?。對于上門就醫(yī)的窮人，他經(jīng)常不收出診費，實在買不起藥的就白送。我經(jīng)常笑他做虧本買賣，他總是笑著說，你，小屁孩兒，懂什么。的確，那是我或許太小，雖然什么都不懂，但隱約也覺得他是對的。后來，我才漸漸明白其中的道理。
　　我天生對中藥就有著比常人更靈敏的嗅覺，曾對中醫(yī)有著極大的興趣，我也曾一度留他的身邊學習中醫(yī)，而我也曾認為我會成為一名像他一樣的中醫(yī)。我還曾信誓旦旦說，長大后，我會回來接他的班，卻沒想到分別多年的我卻陰差陽錯背棄了我曾經(jīng)許下的諾言，未能如他所愿。
　　突然很懷念和他進山采藥的日子，懷念飄著藥香的藥房，懷念替他給病人配藥、抓藥時小心翼翼的感覺，懷念我們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蛟S我今生都無法再聞到那股熟悉的藥香，但那個曾溫暖我的靈魂的老者將不會從我的腦海中抹去。
　　陣陣花香飄來，我聞到的卻是淡淡藥香。
　　驀然回首，我隱約看見，光著腳丫的我和他躺在打谷場的草垛上，我嘴里叼著根野草，他嘴里哼著老掉牙的民歌。陽春三月，陽光在我們身上灑下一片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