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上植物生理課，習慣了晚起晚到的我，匆匆趕到教室時，講臺上除了一襲白裙的年輕女老師，旁邊還站了個并不引人注意的中年人。教室里一片窸窸窣窣，翻書的聲音、小聲說話的聲音，一如往常。我從書包里掏出課本，翻開，把手里的筆慢悠悠轉(zhuǎn)了又轉(zhuǎn)。秋日午后慵懶的陽光讓我有一種再爬到床上睡一會兒的欲望。
　　不過，女老師宣布了一個出人意料的事情，今天的課將由院長來上。她帶頭鼓掌，旁邊的中年人微笑著跟大家打招呼。那人居然是院長？大家多少有些意外。院長好像沒有想象中的嚴肅，他的臉頰上始終帶著笑意，身上那件灰色格子襯衫看上去不是新的，但熨燙得干凈平整，給人一種親切的感覺。
　　院長擺擺手讓我們安靜下來——上課了。他開始講植物的礦質(zhì)營養(yǎng)。對這一節(jié)內(nèi)容稍作介紹之后，他好像并不著急講課本上羅列的知識點，而是問我們一些生活中的問題，比如，“家里燒火做飯，爐子里的柴燒完了，還剩下什么”，“家住在農(nóng)村的同學應該知道，家里什么樣的地施的是什么樣的肥，施肥的經(jīng)驗又來自哪里”……
　　他非常善于用眼神和學生交流，慈愛的目光里，有很多鼓勵和期待。我坐在課桌第一排，在離他最近的地方，深切感受到了這種目光的巨大能量。我不知道自己不愛回答問題已經(jīng)有多久了，很多時候，更習慣在聽的世界里結(jié)束一節(jié)又一節(jié)課。但是這節(jié)課上，院長提的所有問題我都在認真思考，積極回答。原因很簡單，我是農(nóng)民的女兒，家里一直用柴燒火做飯，山上種著栗子樹、楊樹，地里種著花生、地瓜、小麥和玉米，以前農(nóng)忙時我也幫著給各種作物施肥。回答這些問題就像讓我回答家里有幾口人一樣熟悉。
　　隨著講課的深入，我漸漸發(fā)現(xiàn)，他的思維就像深不可測的宇宙，從一個微量元素講起，講到了田間地頭，再講到鹽堿地里的改良作物，接著話鋒一轉(zhuǎn)，又講到了在多雨的德國，實驗室里進行著怎樣的高端研究。他很喜歡打比方，那些形象貼切的比喻讓我在很多問題上有撥開云霧見晴天的感覺，很多難懂的專業(yè)知識可以在輕松愉悅的情況下清楚明了：原來細胞膜上的離子泵就像水泵一樣工作，膜上協(xié)同運輸?shù)脑聿贿^像是一個人借助了其他人的力量過河。我印象很深的還有他提到的一種膜片鉗技術，拉細到幾個微米直徑的玻璃管，如何應用于高血壓的治療。作為一名剛上大三的學生，對于很多相對深奧的專業(yè)知識，我還不能很好地理解，但是這節(jié)課上，隨著院長的講解，我的視野卻變得無比開闊，開始感覺到那引領科技潮流的研究似乎有著無窮的魅力，讓我產(chǎn)生了一探到底的愿望。
　　他的聲音并不洪亮，但是非常有激情。在講到“通道蛋白”這一問題時，他稱這種回環(huán)往復、復雜精巧的結(jié)構是“上帝的杰作”；講到一枚枯葉時，他告訴我們，枯葉在離體前，會將幾乎所有營養(yǎng)物質(zhì)運送到枝干上，甚至連葉片細胞的“司令部”——細胞核，也會被運走。他深情的講解讓我們覺得，枯葉不是無用的廢棄物，而是一個充滿了智慧和犧牲精神的偉大存在。
　　為了能跟上老師的思想腳步， 我感覺自己在調(diào)動全身每一個細胞來傾聽。我甚至感覺到當時的自己思維活躍、有種“耳聰目明”的感覺。我渴望自己的想法和老師有交流，而當老師的目光落到我這里時，我立刻感覺他眼神里的深邃和溫暖，讓我想起很久以前看過的日出——那種剎那間的光芒萬丈。
　　三個小時眨眼就過去了，課上完了，可是我似乎還在一株營養(yǎng)不良的玉米前徘徊，還在細胞那無比精巧的小房子里感嘆造物者的匠心獨具。當院長跟大家揮手告別，在一片雷鳴般的掌聲中離開教室時，我心里悵然若失。驀地，我想起女老師的一句話，“不說院長的科研成績和行政工作，最根本的，他是一位好老師”。是的，他是一位好老師，好老師上課是講求藝術的，是講求思想啟迪的。他的課，讓你有所懂，又有所不懂?；A知識，用清晰的邏輯、直觀的比喻，讓你大徹大悟；前沿知識，深入淺出，用旖旎的風光吸引你繼續(xù)前行。他一開口，似乎就有一條小溪潺潺流出，旅途中有懸崖、有峭壁，有兩岸的無限風光。我們陶醉其中，興奮不已。他的旁征博引，生動實例是他淵博知識在歲月中積淀的鵝卵石，他的幽默風趣，信手拈來是豐富閱歷在實踐中激起的美麗浪花。
　　晚上，我走進了圖書館，亮如白晝的燈光下，當我翻開《植物生理學》課本時，忽然有一種全新的感覺，就像是認識了一個新朋友。我寫下那些礦質(zhì)元素時，白天上課時那陽光又一次悄然升溫，把我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