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王,他的國———寫在父親節(jié)來臨之際
父親回來的時候,我正好十歲。這個名叫“父親”的男人,曾一度被他喚作“幺兒”的我當(dāng)作陌生人,硬生生地要趕他到圈里去睡。每天當(dāng)他不在屋里時候,我總拽著母親問:“這坐客的叔叔怎么還不走???”
后來他索性真不走了,久而久之就成了這個家庭的主,操持起家務(wù)來,連我上學(xué)的零花錢也再不能向母親索要了。于是妥協(xié)叫他父親了,但對于這個言辭甚寡的男子,并不甚情愿。
這個出門在外十余載的男人,回到家第一件事便要搬離老屋,重建一座新房子。
他帶著我去和水泥廠主商榷價錢,到磚瓦廠定購紅磚綠瓦,再到鎮(zhèn)里找開貨車的朋友幫忙拉貨,最后到宗族大院里找老石匠七爺爺幫忙開采石料。我只是一路跟在他后面,彼此并無多話,就像兩個陌生的路人碰巧走在同一條路上一般。一天走了幾十里地,到了家我便動彈不得了,而當(dāng)看到他脫掉皮鞋的一剎,我傻眼了:雙腳上襪子被磨破的地方起來好多血紅的泡,斑駁得似老屋墻上的斑點,耀眼而刺目。
一位看風(fēng)水的老人路過他選定造房的地基旁,坐在一塊石料上端詳了許久。我見他捋著灰白的胡須望了望遠處的山巒又瞧了瞧近處蜿蜒流過的河流后,對父親會意地點了點頭,便拄著拐杖佝僂地遠去了。那雕工怪異的拐杖及古樸玄虛的背影,讓我不時懷疑他是不是這地基下的土地神。
自從那日,父親變得更有干勁了。但總是他一個人忙著。
造房的材料陸續(xù)運齊了,但那塊地基離堆放材料的公路還有近五里路。第二天剛拂曉他便扛著鋤頭修路去了,晚上還推著一架獨輪車回來。在以后的近一個月里,他就推著那架不易駕馭的獨輪車,穿梭于田埂地頭,把幾里外的磚頭往地基上運。
開始的那幾日,由于駕馭不住那車,我遠遠地看著他在狹窄的路上把車推著推著便毫無征兆地連車帶人一頭栽到田里去了?;氐郊乙簧砟酀簦钕衲嗨?。我偷偷地笑了。
漸漸的獨輪車似乎被他馴服了,他推著車像走鋼絲的表演者一樣嫻熟地在蜿蜒曲折的小路上穿行。
我不知道怎么幫他,也不知道該不該幫助他。于是每天放學(xué)回來只是一個人坐在山頭上,望著他不知疲倦得像單擺一般在兩地之間不停地跑動??粗窃谛标栂掠縿拥能嚭腿说谋尘?,我托著下顎想像他修的新房會是什么樣呢,是一個蜂窩還是一個蟻穴,他會不會讓我和母親住進他造的新房呢?
就這樣,日復(fù)一日,他一個人獨自奔忙得汗涔涔,而那條小路也被他踏得紅彤彤了。幾萬塊沉甸甸的磚頭硬是被他用手推車給挪到五里外的地基上。他亦不再像初來時那般干凈白皙了,黝黑的皮膚上的每一個毛孔似乎都給塞了塵垢。
每當(dāng)黃昏降臨時,他總習(xí)慣倚坐在屋前的石凳上抽煙,眼睛專注地望著遠方,似乎在想著不為人知的事。一團煙霧在他頭頂打著旋,隨后升騰起來消失在老槐樹濃密的樹陰里了。
這個給我記憶不深的男人,我極少叫他父親。他亦默許著這一切,他在創(chuàng)造著一個時機。
有一日他要我把書包遞給他,回頭發(fā)現(xiàn)書包里的鉛筆橡皮直尺都不見了,但多了十元錢還有一張紙條,歪歪斜斜地寫著“自己買去”。
以后的幾個晚上他總伏在燈前用我的筆畫著什么。在他出去抽煙的時候我悄悄湊上去一看,原來是一座房屋的設(shè)計圖。不像蜂窩,更不像蟻穴,而有點神似動畫片里勾勒的宮殿!我開始暗暗佩服。
打現(xiàn)澆的那天村里好多人前來幫忙,在樓上樓下有說有笑地忙活了一整天,唯獨不見住在老屋里的他的哥哥們。
新房就這樣在砌磚刀的鏗鏘聲里一天天長高。當(dāng)他坐在墻垣上砌磚時,我站在地面上就不得不仰望他了。
新房終于在冬季來臨前建成了。搬家典禮盛大而恢宏。他那天喝醉了,臉上浮著淡淡的紅暈。他像國王一般在他一手造就的新房前用手緊緊拽著我單薄的肩,問: “你該叫我什么?”抬頭望著他高大的身影還有他身后宛如宮殿的新房,我不加思索地叫他:“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