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學(xué)曇華林
一直想寫點曇華林的事,畢竟,我曾在這里生活過十年,一輩子能有幾個十年?
詩社去曇華林的那一天,恰逢輕云微雨的養(yǎng)花天。草木上的塵埃被雨水滌凈,葉兒嫩綠欲滴,幾株垂枝櫻卻綠肥紅瘦,風情半老。沿路灌叢低矮,彌散出一股菌類的酵味?;▓@山,婆娑綠樹掩映古老的嘉諾撒小教堂,一座紅灰相間的“融園”咖啡屋等待閑散的游客。
古街匯聚不少工藝作坊,無一例外的門前冷落。隨意走進一家蘭繡坊,只見錦囊高懸、流蘇低垂,貨架上漢繡琳瑯,芙蓉錦鯉、游龍戲鳳、千葉牡丹等花式舉不勝舉。女主人飛針走線,見顧客臨門,忙起身招待。一間藝術(shù)館,幾位中年男人聚精會神于手頭的雕塑。其中一位面前擺放著一株巨大的菩提樹,精雕細琢,連葉脈都勾勒清晰;樹下,一位神態(tài)安然的羅漢冥然兀坐。一男人湊過來贊嘆:“曇林又多了一位藝術(shù)家啊。”他豪爽大笑:“是多了一位水貨藝術(shù)家!”
鳳凰山不失為一個好去處,我們一行人繞進一小區(qū),里頭可謂曲徑通幽。石道盤旋山間,逶迤而上;碧草映階,翠葉藏鶯,山陰樹影交融,匯成一片。半山腰,古色古香的老房零星散落,曾經(jīng)或許是某小國的領(lǐng)館,或許是某外商的豪宅。我陷入遐想,試圖將時光前推百年。這一天春色明媚,有貴婦沐浴著和煦陽光,在芳草茵茵的坡地上遛著愛犬;男人們圍坐一塊,談天說地,不時呷幾口咖啡,桌上攤一份報紙。百年興衰,風刀霜劍,光影斑駁,老閣依然留存著當年的精致與貴氣。
不得不提的是,居民樓見縫插針,密密麻麻,鄭聲亂了雅樂。同行的占老師說:“中國人太多了,個個成了蝸居?!比欢?,我卻以為“火柴盒”雖有礙觀瞻,卻給曇華林增添了許多生活氣息。
自老路下山,繞過一面磚墻,來到武警家屬區(qū)——我曾居住的地方。記憶中那是個寬豁的小區(qū),兩排住宅樓,院落空曠;亂石場與街道共墻,是頑皮男孩建“秘密基地”的樂園;還有三棟老閣樓,一棟為徐公館,也是此行目的所在。大學(xué)以后,家搬到校園,我一直沒回,今日難得重返,卻怕遭遇“笑問客從何處來”,竟有些情怯。
出乎意料,短短兩年,人變化無多,物卻全非了。后山的幽幽小徑被新筑的水泥墻封堵了,院子有一大半成了景區(qū),開一處小道相通。密封的區(qū)域,擠不下幾輛車。罷了,全是舊城改建的需要。
徐公館曾為國民黨元老徐源泉的別墅,院里的人叫它“將軍樓”。朱門灰墻,門前兩根纖細的艾奧尼立柱將陽臺托起,是座新古典主義風格的雙層建筑。這樓確實像位老將軍,瘡痍遍體,雄風猶在,其威嚴豪華,堪稱一方之冠。許是曾經(jīng)朝夕相對、十分熟悉,我真不知該如何形容這老宅了。緊促的行程不容我悵望低徊,逗留片刻,隊伍便向湖北美院進發(fā)。
美院校園洋溢著文藝氣息,盡管面積狹小,可每棟樓房都像是精雕細琢的藝術(shù)品,尊貴古典,張揚民國風情。這里還挖了片池塘,前番至此,正值橙黃橘綠,玉樹搖秋風,近岸水面鋪了一圈深紅淺黃的樹葉。湖邊長椅上,帶耳麥的女生正專心于手上的書本,一對小情侶耳語呢喃??上н@次來,池水被放干,或是因遷校疏于打理。
來美院定要拜謁錢基博先生的故居樸園。門前一株樸樹,華蓋如輪,濃蔭匝地,老宅以此得名。錢老是國學(xué)大師,錢鐘書之父,他生命最后11年在此度過,小女鐘霞侍候身邊。錢老將女兒許給門生石聲淮,臨終前,把兩人的手拉到一塊。二人遵從了錢老遺愿,石聲淮畢生愛惜妻子,盡管鐘霞對這包辦婚姻并不滿意;至于鐘書,他對這妹夫從來瞧不上眼。石聲淮在漢雖是知名學(xué)者,可放到大師云集的北京,不過一小卒。有趣的是,石聲淮后來回憶,惟一一次錢鐘書對他和顏悅色,是他給錢鐘書帶來一本舊書攤淘到的好書,錢鐘書于是陪他吃了頓飯,還談了幾句話。
榆園與樸園比鄰,結(jié)構(gòu)也相仿,門前也種了棵樹,是榆樹。房主想必也是位大師,只是聲名不若錢老。兩樓的裝潢,可自窗外窺得一二,小桌藤椅,木質(zhì)書架,布置無不考究。
午飯后途經(jīng)江灘,但見白露橫江,水光接天,近橋遠塔,盡在有無之中。煙山迷樹,綿延曠遠,那空濛變幻之境,一如水墨氤氳而成,讓我想到米友仁《云山圖》里的江南山水。我生長在長江以南的武昌,平素以半個江南人自許,今日得見煙雨飄搖,裊裊青衫,又濕江南雨。俯觀江流的我,心潮逐浪,真想效仿曹孟德,“釃酒臨江,橫槊賦詩”,不負少年游。
多年以后,當我已是雙鬢斑白的老頭,坐在門前臺階上曬太陽打盹時,我相信我會夢見這兒,此時或?qū)⑹潜藭r的夢境。
一日游學(xué),到此為止?;丶液螅曳露跑鼹Q《送人游吳》湊成一首歪詩《攜友游曇華林》,以志此行:到曇林見,古樓多倚丘。矮墻苔跡黯,深巷草叢幽。繡苑飛靈鳳,圣堂泊倦舟。相思寄黃鶴,君望斷大江流。
(作者單位 新聞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