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不到美人遲暮
“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群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其實史書并沒有告訴我們虞姬的結(jié)局,但是從這一句,也足以猜測出來了。什么家國情?兒女情?我只是大抵知道有這樣一個故事,正如我不了解京劇,除了這一出《霸王別姬》;我不讀李碧華,除了這一本《霸王別姬》;我不看陳凱歌,除了這一部《霸王別姬》。
都說陳凱歌的《霸王別姬》是他的巔峰之作,是中國電影的巔峰之作,或許吧。單看著名字,您別誤會,這不是西楚霸王和虞姬的故事,這只是兩個戲子,一個女人,三個人糾纏一輩子的故事。
沉重的腳步在片頭響起來,是開始嗎?不是的,是臨行前的道別。近三個小時的影片,敘述著他們之間的愛與恨。這不是妖夢,所以情死的人不知道,這只是一回戲弄。
程蝶衣與段小樓,同門師兄弟,一旦一生,經(jīng)歷民國、目偽、文革,情感無限糾纏,欲語還休,仿佛一直在戲里。程一直作態(tài)不言,卻要他猜。其間張公公、袁四爺、菊仙、小四,任何人經(jīng)過都會在他們二人情感上劃上一道傷痕,慢慢的千瘡百孔,各自蒼老。
“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唱錯了,生錯了,全身心地翻轉(zhuǎn),陰陽、乾坤,他是程蝶衣,那個款款身段,蘭花指輕拈的蝶衣。這便是悲劇的開始,他的倔強是被師傅用鞭子抽去的,是被師哥用煙斗燙散的。是他們讓小石頭成了蝶衣,最后卻不管他的死活了。
戲臺下的人鼓著掌,看戲呢。開場時,鐘鼓齊鳴,掌聲雷動,落幕后,呼啦啦散場,空留繁華無數(shù)剎那成灰。眼前的光影動蕩著,瞬時,便鴉片般的消弭了,偏偏若人沉醉。蝶衣是甘之如飴的,又或許,僅僅飲鴆止渴而已,只因他內(nèi)心中所有的悲喜與天真都不會有人真正的了解。初來的看客早已走出戲院,走出那一方天地,忘了方才是霸王別姬還是姬別霸王。而蝶衣卻永遠都走不出虞姬,究竟是不是戲,無所謂了。
一般的,面目模糊的個體,雖則生命相騙太多,含恨的不如意的,糊涂一點,也就過去了。只是,你忘了,她是菊仙,他是蝶衣,什么都可以拋開,唯獨視感情不可棄的兩人,怎么能夠容忍愛的背叛?菊仙愛段小樓,愛的是那個以身犯險解救自己于水火間的小樓;蝶衣也愛小樓,愛的是小時候拍磚救戲班、對自己無私關(guān)愛、為一件戲服而鋃鐺入獄的小樓。而正是這樣的段小樓,由最初的一顆頑石,被歲月打磨著,被時光沖刷著,變得沒有棱角。都說“歲月催人老”,只是,年華還在,心卻變了,那個值得菊仙和蝶衣執(zhí)著的“霸王”“死了”,他也殺死了菊仙。菊仙死了,因為她堅持著的理由沒了。蝶衣死了,也許是因為他終于明白一切都錯了吧。終于明白了,于是結(jié)束了這一切卑微的糾纏與荒謬的堅持。“拔劍白刎,從一而終”,死亡是永恒的高潮,這難道這不令人高興嗎?
陳凱歌的《霸王別姬》,就像是把生活都熬成了一鍋漿糊,連著血肉,一起粘在歷史的墻上,然后便成為了風(fēng)景,供世人觀賞。從開始到結(jié)束,為何竟成了那樣?菊仙死了,自殺的,蝶衣死了,自殺的,只小樓一人獨活著。掩蓋在厚厚油墨下的那些臉,再也沒有蝶衣了。人面不知何處去,留你們在一方舞臺上唱吧。
人都是自我的,我們把自己當成主角不做完自己的這一出戲,而別人,也就僅僅是一個偶爾參與自己這出戲的路人甲乙丙丁罷了。對于別人來說,蝶衣也只是一個戲子,一個在浩蕩年月里隨波逐流的玩偶,在戲臺上用厚厚的油墨掩蓋自己的容顏,在生死相許的戲詞里度過春秋的戲子,就算舞臺下的觀眾歡樂一撥又一撥,掌聲潮起又潮落,他也要在臺上咿咿呀呀地固守著自己的一寸方圓。仙沒有名字,沒有父母,沒有來歷,沒有身世,從一片白茫茫大地中干凈中走來,帶著的只有自己的悲劇。而對于程蝶衣來說,這也許是一種近乎絕望的迷戀,亦未嘗不快樂。
或許,偏安一隅也不錯,只是,一個隨波逐流的玩仙,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在這里不得不佩服李碧華和程凱歌對歷史背景的運用,讓一切的巨變都那么地順理成章。迷戀著的不斷消逝,而自己又一再被背叛,如菊仙,如蝶衣,這般倔強的人,死亡才是最完美的結(jié)局。
人間,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臉,卸了妝的愛情原來是憂傷的模樣。“風(fēng)華絕代”的四字牌匾已等不到美人遲暮便己落滿塵埃,只留一線流光,伴咿呀半聲,大紅的幔幕扯起,又是一出姬別霸王,只是霸王不是那個霸王,虞姬也不再是那個虞姬。你方唱罷我登場,江山依舊在,只是朱顏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