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瑞芳，畢業(yè)于山東大學中文系，是我國研究《聊齋志異》的著名專家?，F(xiàn)任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古代文學專業(yè)博士生導師，古代文學學科學術帶頭人，兼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委員、中國紅學會常務理事、復旦大學古代文學研究基地學術委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山東省人大常委。馬瑞芳教授的學術活動主要體現(xiàn)在古代文學研究和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兩方面，她的創(chuàng)作被評論界稱為“教授文學”，她也因此擁有了“教授作家”的美譽。
　　2005年至2007年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主講《馬瑞芳說聊齋》。以現(xiàn)代視角詮釋古代名著，迅速贏得社會各界觀眾的廣泛歡迎，在全國范圍掀起“聊齋熱”。蒲松齡其人2007年，我在《百家講壇》講“聊齋”之后我去了遼寧省圖書館，因為那里藏著《聊齋》的半部手稿，其中有一篇叫做《妾緝賊》。寫的是山東有個富人，娶了一個小老婆。這個小老婆經(jīng)常被大老婆欺負，但從來都是俯首帖耳。有一天，他家里來了好幾十個強盜，富人和嫡妻在房中躲著不敢出門，妾拿著一個扁擔從房間里出來，把強盜全趕跑，并舉著扁擔說：“就這幾個小賊不值得我打?！焙髞砭陀腥藛査骸澳氵@么能打，為什么還要對正房俯首帖耳呢？”她就回答：“是吾份耳。”就這樣的一個小故事，引起我注意的是，它的題目被改了五次。這讓我想到了蒲松齡的生平。蒲松齡寫《聊齋志異》寫了一輩子。根據(jù)我的考察，他從25歲開始寫聊齋，一直寫到將近70歲———這本書，他寫了40多年，寫了改，改了寫。他為什么要寫小說？毫無疑問，因為他喜歡。但是為什么他的《聊齋志異》能成為世界名著？不是嘩眾取寵，也不是入鄉(xiāng)隨俗，為了討好安徽朋友，我要說，這和安徽有很大的關系。
　　蒲松齡讀書讀到19歲，考秀才，四川縣考了第一，濟南府考了第一，最后一次考試是山東省考試，就是道試。道試的主考官是安徽宣城施閏章。施閏章是安徽著名的文人。王士稹曾說過，“清初文壇，南施北宋?！蹦鲜┚褪鞘╅c章。施閏章給蒲松齡出了一個題目，叫“蚤起”。八股文的考試，題目要從《四書五經(jīng)》上取，考試寫的內(nèi)容，要為圣賢立言?！霸槠稹边@個題目來自于孟子《齊人有一妻一妾》。按照八股文的要求，應該闡述孟子“治國”“立身”“平天下”的圣賢觀點。蒲松齡卻寫了一篇非常漂亮的小品文，我也把它叫做“漂亮的小小說?！币婚_頭他就這樣寫，“嘗觀富貴之中皆勞人也。君子逐逐于朝，小人逐逐于市，為富貴也！至于優(yōu)游晚起而漠無所事者，非放達之高人，則深閨之女子耳！”翻譯成白話文，就是“現(xiàn)在有很多人早起等在富貴人家門口，只為早見他們，君子爭著當官，小人爭著發(fā)財，只有莊子那樣想得開的高人和不需要討官的女人才能睡懶覺。我們中國古代寫文章講求“鳳頭豬肚豹尾”，這確實是一個鳳頭，寫得非常漂亮。再往下，蒲松齡又寫道，齊人之妻是怎樣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想著怎樣跟蹤丈夫，怎樣和小妾商量?？吹竭@里，我就在想，這是八股文嗎？這是小小說??！但是他寫的太精彩了，大才子施閏章就大筆一揮，判定蒲松齡是山東省道試第一名秀才。所以蒲松齡是“十九歲三試第一，惟名極盛?！?br>　　但是如果按照八股文的要求來看，蒲松齡的這篇文章是不符合要求的。我們中國古代很多大文學家都是八股文的高手，像湯顯祖的八股文就寫得非常漂亮。我們中國很多的大作家，不要說是進士，你看“唐宋八大家”、“三蘇”等都是進士，狀元更是多得是，王維，文天祥等人都是依靠八股文走上仕途的。但是仔細考察中國古代文學史上這些進士、狀元，試問有幾個寫小說的？有，《唐傳奇》里面的人物。唐傳奇是個特殊的時代，因為那個時候有人為了晉升，得到有權有勢的人的提拔，就寫一個故事送給他，這就叫做行卷；看完了之后如果覺得好，就會再送一個，這就叫文卷。王維就是送給公主一些文章，得到了公主的提拔，從而成為狀元。那蒲松齡就產(chǎn)生誤會了，他覺得這樣寫，將來就能夠成為進士、當官。
　　蒲松齡的理想和屈原是不一樣的。蒲松齡官迷心竅，他總是想著什么時候能夠擔任宰相，當了宰相之后會有多少良田美眷，這些他都寫在作品里面。蒲松齡去考舉人，三年考一次，根據(jù)我的考察，他總共考了十幾次。就是從十九歲考到了六十三歲，寫了一首詩，“三年復三年，所望盡虛懸”。蒲松齡當了四十多年家庭教師，他的學生中還有“四世一品”之家———一家四代都出了一品大員，但他的八個兒子、十三個孫子都跟著蒲松齡讀書，卻沒有考取過一個舉人。他可謂是誤人子弟！
　　其實蒲松齡是出于一個非常矛盾的狀態(tài)。他愛好寫作、志怪小說和寫聊齋，從二十五歲開始寫聊齋，一邊考試一邊寫，因為寫聊齋而總是不能得到考官的傾慕，蒲松齡就認為考官沒有眼光，沒有發(fā)現(xiàn)頗具才能的自己，于是非常惱火。蒲松齡的另一個問題是，他十五歲結(jié)婚，妻子劉氏是個賢妻良母，兩人柴米油鹽。但是蒲松齡的思想是矛盾的，他每天所面對的是一個荊釵布裙的妻子，但是他想象的是國色天香、琴棋書畫的女子，而他本人也確實遇到過這樣的女子。蒲松齡三十歲南游至寶應，做一個朋友的幕賓，認識了當時只有十五歲的歌妓顧青霞，兩人互有好感。但是蒲松齡當時是由于生計問題出來做幕賓，因為幕賓的收入比家庭教師要高一些，所以怎么可能會在家中有妻子的情況下贖回顧青霞做妾呢？而他的東家孫蕙則贖回顧青霞做妾。顧青霞做了孫蕙的小妾之后，蒲松齡心中仍有她。顧青霞讓蒲松齡替其選詩而吟誦，蒲松齡就寫詩贊嘆顧青霞吟詩的聲音好像黃鸝的叫聲。根據(jù)我的考察，蒲松齡總共寫了三十多首詩描寫顧青霞，寫她的身材像楊柳一樣飄拂，聲音像黃鸝一樣的啼鳴，后來干脆寫了一首《夢幻八十韻》，在這首詩里面，他和顧青霞成為了神仙眷侶。《聊齋志異》的藝術特色大概五百多天以前，我就接受了一個任務，中國的一個國家工程——組織當代一百個作家寫中國古代一百個作家，我就負責寫蒲松齡。之前我已經(jīng)寫過好幾遍了，但是這次是國家工程，我就得好好重新寫。我就在思考，作為一個在中華文明史、世界文化史上留名的蒲松齡，他為什么能夠取得這樣的成就？
　　從文學史的角度來看，有一個著名的英國小說家曾經(jīng)說過：“有天才的作家是讀者的大恩人，他開辟了文學的新版圖，他在不毛的荒原呼喚出了鳥語花香的春天?！痹谖膶W史上，有什么文學樣式通過蒲松齡達到了頂峰？有什么樣的構思樣式是他開宗作溯？有什么樣的構思手法他是集大成者？有什么東西可以使得他立于世界文化之林中而成為佼佼者？我就在思考這些問題。
　　首先是蒲松齡對中國古代志怪小說的開拓。志怪小說在六朝就已經(jīng)存在了，六朝的志怪小說無非就寫到神、鬼、猴、妖、夢幻，這些都是早就有的，不是蒲松齡的創(chuàng)作。比如，最早的關于鬼的小說就是曹操的兒子曹丕寫的《談生》；最早的人妖之戀，就是一只鴛鴦在湖上碰到一個美女了，兩個人住到一起了，第二天一看，發(fā)現(xiàn)懷里抱著的卻是一只揚子鱷。這些都是在蒲松齡之前就有的，但是蒲松齡將其推到了一個極致。
　　六朝小說的“仙”是為了擺脫戰(zhàn)爭的災難，找一種桃花源式的生活，蒲松齡筆下的仙，特別賦予民間色彩。比如我們比較熟悉的《翩翩》的故事，有一個浮浪子弟羅子浮由于嫖娼得了一身梅毒瘡，任何人見了他都躲的遠遠的，但是他遇到了一個仙女，這個仙女翩翩把他領到山洞里對他說：“你用我的清泉洗你的瘡，很快便好?！别I了吃芭蕉葉剪成的魚，冷了穿芭蕉葉裁成的衣服，將天上的白玉制成棉衣，羅子浮在山洞里生活的很舒心，后來與翩翩結(jié)婚了。但是他是個浮浪子弟，惡性不改。翩翩的好朋友花城來了，祝賀他們新婚之喜，坐在一起吃飯喝酒的時候，羅子浮又看上花城了，假裝筷子掉到了地上，偷偷地捏花城的腳。中國古代女人的腳可不是現(xiàn)代女人的腳，古代女人的腳是性的重要一部分。例如馮驥才的《三寸金蓮》、《金瓶梅》里面的“三寸金蓮”，在古代捏女人的腳相當于現(xiàn)代的襲胸。但是兩個仙女好像不知道似的，都沒在意，這時羅子浮感覺身上冷颼颼的，那些綢緞衣服全變成芭蕉葉了，急忙收回邪念，衣服才變成原來的樣子。這就叫善惡一念間，境界各不同?！读凝S》里的神仙是來教育、幫助凡人的，這是仙的故事。
　　《聊齋》里的男鬼是中國古代最不同尋常的男鬼，這個男鬼符合了中國古代千百年讀書人的血淚史。其中有個人叫葉生，葉生一直很有才能但是考不中。病中他跟著朋友走了，拿著他朋友的錢考中了舉人，穿著舉人的衣服回到家中，他的妻子看到他，丟下手中的簸箕就跑。葉生就問她為何要跑，他的妻子說：“你已經(jīng)死了好幾年了，就不要出來作怪嚇唬人了。”為了功名，死人都從墳墓里走了出來，而且《聊齋志異》里追求功名的死人不計其數(shù)。
　　《聊齋》里的鬼還創(chuàng)造了一種很獨特的讀書方式：把書燒成灰喝下去就能一字不漏的背出來。還有一個盲鬼和尚能把文章燒成灰，用鼻嗅來判斷文章高低?！读凝S》里有一個故事，有幾個考生一起去考試，有一個很有才能，有一個驕縱無理，吹牛皮撒大謊。但是去考試的時候，有才能的落榜了，那個吹牛皮的考了第一，于是大家去找瞎和尚鑒定，到底誰的文章好？這個考第一的和這個吹牛皮的都想先試試這個瞎和尚嗅的準不準，就拿了一篇歸有光的文章燒成灰，瞎和尚一聞，說：“不是歸有光那樣的大師寫不出來。”于是落榜的那個人把自己的文章燒了，一嗅，瞎和尚說“初法大家”，自然可以考中?？剂说谝坏臒俗约旱奈恼拢购蜕惺箘乓恍?，結(jié)果“向壁大嘔，下氣如雷”。卻偏偏這樣的文章反而高中了，他的考官也是這樣的文章。所以蒲松齡就在《聊齋志異》里創(chuàng)造了一個虛擬的科舉環(huán)境———有才者名落孫山，無才者榜上有名。
　　蒲松齡寫了很多關于書生的冤鬼故事，最精彩的是《三生》。說的是一個名士考試落榜氣死了，到陰間告考官“黜佳士而進凡庸”，也就是專門錄取沒才能的考生，讓有才氣的考生名落孫山，主考官推諉責任：說雖然有好文章，下邊考官不推薦，我根本看不到。閻王下令鞭打失職的主考官，告狀的名士不滿意，閻王殿兩邊的冤鬼“萬聲鳴和”，上萬名同樣的冤鬼要求對目不識文的考官“白刃劙胸”。這個告狀的名士叫“興于唐”，這是個非常少見的名字且寓意深刻。正如我們所知，科舉制度正是始于隋朝，興于唐朝，“興于唐”的命名恰好負荷了讀書人從唐代開始淪落的血淚史。所以說，蒲松齡的鬼故事負載了和山岳一樣深重的歷史。
　　女鬼是《聊齋志異》里面最美麗的一個群體。這些女鬼都是十六七歲喪失了生命，渴望獲得新生和愛情，于是她們選擇在人間男子的幫助下獲得愛情。我在我的書里面說過：“《聊齋志異》創(chuàng)造了聊齋女鬼不再生存的一種存在方式：美麗，柔弱，寒冷，會寫詩和憂愁。
　　我經(jīng)常在一些研討會上說：“《聊齋志異》是中國古代最好的綠色環(huán)保小說?！贝笞匀恢械纳?，它都可以變成人的，然后還找了個人間的窮書生談戀愛，所以我說《聊齋志異》就是男性烏托邦對愛情的幻想。有時候，我們難以想象的生物，在《聊齋》里都能成為男書生的伴侶，比如說老鼠精，她在書里就成為了一位非常美麗的女性。
　　我們知道中國古代的夢文化是非常發(fā)達的，像唐傳奇中的《南柯夢》和《枕中記》，隨后湯顯祖創(chuàng)作的《臨川四夢》更是廣為流傳。蒲松齡在這之后也寫了一個關于的夢的故事———《續(xù)黃梁》。這個故事總的來說就是一個大快人心的反貪故事，我認為這里面的反貪手段比當今的反貪局更厲害。當然，如果《聊齋志異》只關注人鬼妖的情感和知識分子的命運，沒有放眼整個社會，那么它也不可能成為現(xiàn)代社會中的一本名著?！读凝S志異》最大的成就就如郭沫若寫的這副對聯(lián)：“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骨三分”。“寫鬼寫妖”是形式，“刺貪刺虐”是內(nèi)容。蒲松齡在有名的《羅剎海市》的故事中曾寫道：“嗚呼！顯榮富貴，當于蜃樓海市中求耳！”這就是蒲松齡對這個社會得出來的結(jié)論。
　　我們都說鬼故事，那么鬼是什么呢？鬼的世界和人世間的道理是一樣的，鬼的世界是蒲松齡根據(jù)自己的美學要求，再創(chuàng)的一個更高層次的人間。《席方平》中主人公的父親和一個富豪有矛盾，這個富豪死后就把他的父親弄到了陰世。他的父親曾給席方平托夢說這個富豪在陰世告自己，自己在陰世受盡了拷打，讓席方平過去幫他伸冤。于是席方平就到陰世去給父親告狀。席方平到了陰世后就先告到了城隍那里，但是城隍受了別人的賄賂，根本就不理他。于是他又告到了郡司那里，可是郡司也受了別人的賄賂，就對他說：“你剛開始是在城隍那里告的狀，那這個案子就應該讓城隍來審，而不是我來去審?！毕狡綗o奈，又告到了閻王爺那里，但是閻王爺開始卻不審案，故意拖時間，而他拖時間的目的竟是為了讓被告來送錢，錢送足了再來升堂。當閻王爺問他是否還要再告時，他卻固執(zhí)的一定要告，于是就被鋸成了兩半兒。但是有兩個小鬼就卻稱道：“壯哉此漢！我們鋸令稍偏，勿損其心，此人大孝無辜。”于是他們在鋸的時候故意偏離心臟，這樣鋸下去之后，席方平就向兩邊倒了下去。倒下去之后閻王說：“把他合起來之后再帶來見我。”合起來之后席方平就覺得自己從頭到腳就像有一條巨縫在裂開。
　　大家看聊齋是多么的神奇，人在地獄里可以被鋸成兩半兒，而且合起來后竟然還有感覺。這時候一個小鬼就掏出一條絲帶說：“贈此以報你孝?！碑斚狡桨堰@條絲帶系上后所有的痛苦都立刻消失了。席方平最后終于找到了上帝的九殿下告狀，九殿下就下令讓二郎神來審案。二郎神下令把城隍、郡司、閻王爺和那個富豪全部帶上來并命其跪在下面，說必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們讓善良人上刀山下油鍋，那就把你們?nèi)咳舆M去。你們不干人事兒，那就讓你們下一輩子去做狗。而且二郎神還寫了一個音韻鏗鏘的判詞，這份判詞用雜文的形式把整個封建社會的本質(zhì)寫了出來。批判了這個社會是一個金錢起作用的社會，是一個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社會；是一個把老百姓剝皮見骨的社會，是一個不嫌鬼獸的社會，這實際上寫出了清代的黑暗。這個故事早在1942年就曾得到毛澤東主席的欣賞，并且說聊齋志異可以當作歷史來讀。我尤其欣賞小鬼對席方平的同情這段兒，這個細節(jié)寫的生動，這個小說應該被選入中學課本。這個小說后來果然被選進了中學課本，而且影響了很多人，這其中就有201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莫言。《聊齋志異》與中外文學大概在去年四月份我看了兩篇關于分析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原因的文章，文章說莫言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取得成功并且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重要原因就在于他學習了《聊齋志異》中的敘述故事的手法。下面就舉一個例子來說明《聊齋志異》對莫言的影響。
　　在《聊齋志異》中席方平被閻王爺投到了油鍋里，他投胎轉(zhuǎn)世成一個嬰兒后因為不吃奶而被餓死又回到了閻王殿。而在莫言的小說里也有一個類似的故事。在莫言的筆下，有一個人物叫做西門道，西門道是一個地主，被一個農(nóng)民用農(nóng)具打破了腦袋而死。進入閻王殿后，這個地主就想伸冤，他對閻王說，我再世時就是個好人，我修橋鋪路，救濟農(nóng)民，卻偏偏被人冤害致死。但是閻王爺不聽這一套，并下令將其投進油鍋進行油炸，炸完之后骨頭變得酥脆，隨即又在上面潑了一盆驢血，因而這個地主就轉(zhuǎn)世成了西門驢，但是這頭驢卻繼續(xù)進行人的思考。這個小故事就是莫言從《聊齋志異》中學習來的?！读凝S志異》中還有個名叫《項高》的故事：項高的哥哥被惡霸所害，告官后卻得不到公正的審理，于是就想自己埋伏到路上把惡霸殺死為哥哥報仇。但是惡霸有保鏢保護，凄風苦雨中他趴在路上卻不能采取任何的措施。于是就到了一個廟宇中，廟宇中有一個道士因為天氣嚴寒就給了項高一個袍子。項高剛把袍子披在身上就突然像狗一樣趴在了地上，低頭一看，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一只老虎。項高就想變成老虎也沒什么，這樣他就可以把仇人的腦袋咔嚓一下咬下來為哥哥報仇。項高把惡霸的腦袋咬下之后就被保鏢用箭射死，但是老虎一死，項高卻又復活了。蒲松齡筆下的項高做了老虎之后依然像人一樣思考，而莫言筆下的地主做了驢之后也仍舊像人一樣思考，所以說莫言將聊齋手法學的很地道。
　　蒲松齡在寫了100篇左右的《聊齋志異》后，又寫了《聊齋自志》。他寫《聊齋自志》的原因可能在于他覺得自己在科舉考試中老是失利，是由于寫小說對他的影響太大了，于是決定寫完《聊齋自志》后就不再寫小說了，專心攻科舉。他在自志的開篇中這樣寫道：“披蘿帶荔，三閭氏感而為《騷》；牛鬼蛇神，長郎吟而成癖；自鳴天籟，不擇好音。”這段話表達的意思是屈原寫的《離騷》、長爪狼李賀寫的《牛鬼蛇神》，這都是我蒲松齡學習的榜樣，自從聽到他們的詩后，就覺得世界上沒有人能夠比得了他們。緊接著下面寫道：“松，落落秋螢之火，魑魅爭光；逐逐野馬之塵，罔兩見笑。”意思是說我蒲松齡這個人渺小的好像是一粒塵埃，光微弱的就連鬼也來和我爭光?！胺歉蓪?，雅愛搜神；情類黃州，喜人談鬼”意思是說自己就是喜歡寫這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但是他又擔心沒人能夠理解自己，所以在最后寫“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钡同F(xiàn)在來看，他的知音卻是很多的。
　　我常對青年作家說：作為一個研究《聊齋志異》和《紅樓夢》三十多年的人，我可以非常負責地說，你們所喜歡的南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喜歡學習的馬爾克斯、巴爾加斯，他們的夢幻、意識流、集體無意識、人和動物間的互相異化等等寫作方式和技巧，都是17世紀中國作家蒲松齡早已運用過的。倘若不信，可以看下面的例子。
　　《百年孤獨》講述了布恩迪亞家族七代人的傳奇故事，其中提到了人長了一根豬尾巴。奧地利作家卡夫卡在其作品中也寫到人變成大甲蟲等等。再看看蒲松齡是怎么在這方面做文章的：有一個兒媳婦不孝順婆婆。一天中午，丈夫有事要外出，叮囑妻子中午要給母親做飯。妻子便借這個機會使壞，在給婆婆吃的燒餅里面夾上屎殼郎。婆婆聞后覺得不對，心里明白幾分，就把燒餅放到一邊。兒子回來后，看到妻子給母親吃這樣的東西，心里怒火中燒，想教訓妻子又怕母親生氣，只好帶著滿腔憤怒躺在床上。到了晚上，妻子自知做了虧心事遲遲不敢到床上睡覺，只是不停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丈夫生氣地問妻子怎么還不睡覺，結(jié)果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她的妻子已經(jīng)變成了一只豬。更奇特的是，這只豬長著兩只人的腳?？h官聽聞把這頭豬牽出來示眾，告訴人們?nèi)绻腥瞬恍⒕锤改?，就會落得這樣的下場。這不比馬爾克斯深刻得多嗎？
　　一些外國作品如但丁的作品中提到了地獄中的事物，蒲松齡寫得要精彩多了。《聊齋志異》中有個故事叫《陸判》，主人公是一個總是讀不好書的書生。他有一個在陰間做判官的朋友，兩個人經(jīng)常在一起喝酒，有時甚至抵足而眠。一天，書生與判官飲酒后沉沉睡去，隱隱感覺肚子有點疼。睜開眼睛一看，發(fā)現(xiàn)肚子已經(jīng)被判官剖開了。書生大驚，問道：“你我無冤無仇，為何趁我熟睡時殺我？”判官對他說：“我沒有殺你，只是幫你換了一顆心?！闭f罷，指著桌上的一顆心說：“這就是你愚笨的心，一竅不通，所以文章無彩。我在冥間找到一顆玲瓏心給你換上?！睕]想到，書生從此文思大進，甚至可以做到過目不忘。心臟移植，是奧地利科學家在20世紀末才研究成的，迄今為止心臟移植的成活率也很低。而在這個故事中，書生不僅換心成功，在思想和內(nèi)涵方面也發(fā)生了變化。蒲松齡的想象力著實令人驚嘆。
　　故事到這里并沒有結(jié)束，書生想到：心可以換，頭可不可以呢？于是問判官：“我的妻子身材很好，但是面貌不太好看，能不能換一個？”判官說：“當然可以?！币惶煲估?，書生的妻子睡熟后，判官帶著一顆美人頭來了。他像切西瓜一樣切掉妻子的頭后安上了美人頭。第二天妻子醒來，驚訝地問：“這是我么？我怎么變得這么漂亮了？”聊齋中還有個故事，是說周生和程生兩個人是好朋友，一個迷戀紅塵一個喜歡修道。想修道的人為了勸朋友，就與他換了臉，讓他看看他的妻子在做什么壞事。而在吳宇森的《變臉》中主人公想整容換個臉都很困難，是許多醫(yī)學家一起研究如何手術如何排異的情況下才成功的。聊齋中不僅提到了這種神奇的“換心”、“換臉”，并且如此輕易地完成，不禁讓人拍手稱快。而在另一篇小說《丐仙》中，蒲松齡的超前意識得到了更好的體現(xiàn)。
　　綜上所述，《聊齋志異》中的想象實在太豐富了。所以毫無疑問，他堪稱世界短篇小說之王。當今世界三大短篇小說家，是著有《帶閣樓的房子》、《跳來跳去的女人》的俄羅斯作家契科夫、創(chuàng)作《項鏈》的法國作家莫泊桑以及創(chuàng)作《麥琪的禮物》的美國作家歐亨利。但與蒲松齡相比，他們晚了兩百多年。在各種構思方法上，蒲松齡也毫不遜色。
　　《聊齋志異》作為一筆財富是因為它是一部非常好的文學作品。從小說的構思藝術上說，它是中國古代短篇小說的集大成者；從語言方面，正如英國《大百科全書》所說，《聊齋志異》達到了中國古代文言的最高水平。因此，《聊齋志異》是小說和語言的典范，更是中華民族美德的巨人。如果要用那些現(xiàn)代的理念從聊齋里找像正能量這樣的精神，也比比皆是，比如懲惡揚善、孝敬父母、遵守誠信等等。它們都包含在各種各樣的故事中，等待大家去發(fā)掘，去領悟。大家在閱讀的時候，也要把聊齋志異作為經(jīng)典，好好讀，細細品。相信每個人都會從聊齋里得到啟發(fā)。我們今天就講到這里，謝謝大家！現(xiàn)場互動：
　　學生：在《聊齋》中有一個特別的女子叫嬰寧，她是一個愛笑的女子，同時《紅樓夢》里的史湘云也是一個極其嬌憨的女子，那么我們該如何看待嬰寧和史湘云的區(qū)別？
　　馬瑞芳：嬰寧在蒲松齡筆下是一個很特殊的人物，這就牽涉到蒲松齡對中國古代傳統(tǒng)極大的突破———顛覆了狐貍精的形象。中國古代的狐貍精是是用臉蛋迷惑男人的，但是《聊齋志異》中的狐貍精是美麗的，純潔的，善良的，是富有自我犧牲精神的。嬰寧是蒲松齡最喜歡的狐貍精，“嬰寧”之名，取自《莊子·大宗師》：“攖寧也者，攖而后寧者也。”。其中的“攖寧”，是指一種得失成敗都不動心的精神境界，無時無刻不心地坦蕩。所以嬰寧有兩個特點：一個是愛花，另一個是愛笑。
　　嬰寧從小生活在人跡罕至的深山，她如同山間的一朵野花、一泓清泉。但既然來到人間，她就給自己營造了虛擬的自然空間，因此她到處種花。同時嬰寧也愛笑，這種笑并不意味著她傻乎乎的，其實她是一個絕頂聰明的姑娘。為什么會這樣認為？蒲松齡雖然在《聊齋》中使用嚴格的文言，但是書中有不少語言和四川話有關系。例如嬰寧初見王子服時，手中拿著一朵梅花，看到漂亮姑娘，王子服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嬰寧便說：“個兒郎目灼灼似賊！”，有的研究者解釋為這小子目光閃閃像個小偷，這種解釋是存在錯誤的。我的婆婆是四川人，她用“小郎賊”稱呼她的孫子孫女，就如同現(xiàn)在我們稱的“小寶寶”。所以我們可以得知嬰寧的“賊”是對王子服的愛稱，因此嬰寧并不傻。
　　除此之外，她愛笑，就連拜堂成親時都在笑，笑不可遏，可見她的自由天真。但是那個時代不會允許如嬰寧般的女子存在，所以書中出現(xiàn)了“西人子”調(diào)戲嬰寧反被捉弄而死的情節(jié)。于是她的婆婆就教訓了她一頓，說她“終日含笑”，早就知道會惹出事端，如果不休掉她，會丟王子服家的臉。嬰寧含笑離開了王家，但在小說結(jié)尾，她卻再也不笑了。純潔如嬰寧，仿佛西王母花園中最美麗的花朵貶謫至人間。而社會險惡如斯，令人欲哭無淚，這時的嬰寧還能笑嗎？史湘云和嬰寧一樣，一開始也是愛笑的少女，但是最后也笑不出來。無論是蒲松齡還是曹)芹，都創(chuàng)造了中國文學史上最美麗的女性形象，然而她們最終都被毀滅。嬰寧從笑至不笑，史湘云在《紅樓夢》結(jié)束時不笑，都體現(xiàn)了“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的理論。
　?。ū疚挠山鹁?、倪飛、江媛媛、孫素霞、孫倩雯、王淇洵經(jīng)錄音稿整理，未經(jīng)本人審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