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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風雨譜華章,勁風滿帆正遠航———走近語言研究所所長、《漢語方言地圖集》主編曹志耘教授


  編者按:2009年1月12日,由北京語言大學和商務印書館聯合主辦的《漢語方言地圖集》出版新聞發(fā)布會隆重舉行。當曹志耘教授帶領其團隊經過七年卓絕努力完成的這部經典巨著展示在世人面前時,中外專家學者贊嘆不已?!稘h語方言地圖集》是世界上第一部在統(tǒng)一的實地調查的基礎上編寫的、全面反映20世紀漢語方言基本面貌的原創(chuàng)性語言特征地圖集,是當代中國語言學的標志性成果。作為這部地圖集的主編———曹志耘教授日前接受了記者的采訪。
  
漢語方言:搶救與保存迫在眉睫
我本人的工作主要是做漢語方言的調查研究。三十年來風雨兼程,足跡遍及大江南北、長城內外、海峽兩岸、青藏高原。官話、晉語、吳語、徽語、閩語、粵語、客家話、贛語、湘語、平話、土話、鄉(xiāng)話、畬話都做過或詳或略的調查,赴實地調查過的方言點不下百個,近幾年還調查了苗語、侗語、道孚語等少數民族語言。在調查的基礎上,也撰寫了大量調查報告和論著。
  中國境內的語言多達一百三四十種,漢語方言則更是不可勝數。在當今現代化、全球化浪潮的兇猛席卷下,絕大多數弱勢語言和方言正處于急速衰亡之中,與此相關,眾多弱勢的民族文化、地域文化也不可避免地面臨滅絕的危險。但要對語言文化一體化運動作出反應,要留住或部分留住那些歷經數千年積淀下來的珍貴的語言文化遺產,要讓人類的語言文化生態(tài)保持應有的多樣性和豐富性,單靠少數學者的個人努力是無濟于事的。如果有更多的人意識到語言文化多樣性的意義,如果有更多的人來參與建設“和而不同”的語言文化生態(tài),我相信,我們會有所作為! ———曹志耘
對我們來說,漢語方言的搶救與保存似乎顯得很遙遠,但是對曹志耘教授來說,這是他為之奉獻了畢生精力和心血的研究領域。正如上述文字所說,曹教授早已認識到保持多樣性的語言文化生態(tài)的重要意義,并為此而不懈地努力著。他不僅踏遍祖國的大江南北,開展方言調查,撰寫調查報告和論著,而且還開設“走過田野方言文化網”。曹教授說,他希望網站上的內容能夠讓大家有所觸動,更希望有所行動。那樣,我們未來的餐桌上就不會只有“漢堡包”,而是有“魚”有“蝦”。
  而編撰《漢語方言地圖集》的初衷同樣是為了搶救和保存漢語方言。曹教授介紹說,漢語方言歷史悠久,豐富復雜,其差異性甚至遠遠超出歐洲許多語言之間的差異,是世界上最豐富的方言資料和語言文化資源,是中國文化和人類文明的寶貴遺產。但20世紀中葉以來,隨著我國經濟、文化、教育和交通事業(yè)的迅速發(fā)展,漢語方言已經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許多小方言和特殊的方言現象正在急劇萎縮和消亡。全面科學地描寫展示我國漢語方言的傳統(tǒng)面貌,及時搶救記錄和保存漢語方言資料,保護民族語言文化遺產,已經成為一項迫在眉睫的重要任務。
  方言地圖是語言學研究中的一種重要手段,在描寫、展示和保存大面積地區(qū)、眾多方言現象的面貌和分布狀況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方言特征分布圖是方言地圖的基本形式,同時也是地理語言學、歷史語言學、社會語言學、語言類型學等語言學科的研究基礎。長期以來,國內外學術界熱切期待一部全面的漢語方言特征地圖集的出現。在《法國語言地圖集》問世一個世紀后的今天,中國已經沒有任何理由繼續(xù)留著這一巨大的空白了。
  正是懷著這樣的使命感和責任感,曹志耘教授帶領他的團隊義無反顧地投入到《漢語方言地圖集》編撰工作中去,盡管他們深知這一課題在調查、編寫上都具有相當的復雜性和艱巨性。在曹教授的心中,語言工作者有責任和義務去搶救和保存漢語方言,這也是他們安身立命之所在。
   《漢語方言地圖集》:七年風雨鑄就經典巨著
2009年1月5日,印刷廠將《漢語方言地圖集》的樣書送來,大家紛紛下去搬書,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開心的笑容。就像十月懷胎的嬰兒,終于可以見到他的模樣,聽到他的哭聲,終于可以觸摸到他的肌膚了。等到把牛皮紙的包裝打開,大8開的頁幅,絳紅色的封面,燙金的書名,還有壓印的古樸圖案,一切如想象,但似乎又超出想象。打開書本,清晰的圖例,高檔的紙張,精致的裝訂,一切都讓我們喜出望外。懸著的心,到這一刻終于放下來了。面對鋪排在桌子上的地圖集,我似乎應該狂笑,或者大哭。但我既沒有狂笑,也沒有大哭。最直接的生理反應是馬上病倒,我從第二天開始就感冒了……2009年1月12日,《漢語方言地圖集》出版新聞發(fā)布會在北語舉行。塵埃落定,一切都過去了。但七年來2500多個日日夜夜的拼搏、激動和煎熬,這不是可以輕易忘卻的。對我而言,《漢語方言地圖集》并非印在紙上,而是深深地印在了我的生命里。 ———曹志耘
這是曹志耘教授在《漢語方言地圖集》出版后寫的一段文字,真摯的情感不禁讓人為之動容。的確,七年不是一個很短的時間,2500多個日夜的風雨兼程才成就了今日的碩果累累———三卷本《漢語方言地圖集》。
  作為《漢語方言地圖集》的主編,曹志耘教授介紹,“漢語方言地圖集”課題于2001年啟動,參加人員共有57人,來自國內外34所高校和研究單位。調查地點共有930個,遍及全國(包括港澳臺)各地,除了省會級城市和方言區(qū)代表點城市以外,其余地點均調查鄉(xiāng)下方言,東南部地區(qū)達到一縣一點。發(fā)音人基本上是1931-1945年之間出生的男性。調查條目使用課題組專門編寫的《漢語方言地圖集調查手冊》,該手冊包括單字425個,詞匯14類470條,語法65類110條,共計1005個條目。所有調查點一律赴當地進行調查,在傳統(tǒng)的書面記錄之外,還采用數字錄音方式錄制全部調查項目的有聲資料。在將調查材料經錄入、校對后,建成全部930個調查點的“漢語方言地圖集數據庫”,再利用NFGIS的全國地圖數據和ArcView9.1,建立“漢語方言地理信息系統(tǒng)”,在該系統(tǒng)的基礎上,進行方言地圖的繪制工作。根據調查的結果,從全部調查條目中歸納出最具價值的510個地圖條目,繪制成510幅方言特征分布地圖,分為語音、詞匯、語法三卷。
  2008年3月5日,曹志耘教授將《漢語方言地圖集》所有內容的改定稿交給商務印書館,至此,《漢語方言地圖集》的整個編寫、排印、校對的工作全部結束。按照預定計劃,地圖集將在4月份出版。但是令曹教授及其團隊萬萬沒有想到,中途殺出個程咬金。國家有關部門規(guī)定只有持有地圖出版資質的出版社才能出版地圖,而等到要出版《漢語方言地圖集》時,商務印書館才發(fā)現自己還沒有此種資質?!斑@真像新娘子要上轎了,才發(fā)現轎子還沒做好。準確地說不是沒做好,而是根本就沒做。既然如此,那就動手做轎子吧。于是,商務印書館開始向中國出版集團和新聞出版總署申請,要求在出版品種里面增加地圖這一項。但此事談何容易!”
  在隨后的日子里,曹教授幾乎每天都在祈禱,希望有關部門趕緊批給商務印書館一個地圖出版的資質。但5、6個月過去了,依然是音信杳然?!拔夷菐讉€月的心情正如熱鍋上的螞蟻。幾個月來,我每天都必然會想到這件事情,沒有一天例外。更讓我感到痛苦的是,我不知道哪天是個盡頭,這就像一種‘無定期’的徒刑。”直到2008年12月29日,曹志耘教授去商務印書館參加“中國語言資源資源開發(fā)應用中心揭牌儀式”,他終于聽到了讓他熱淚盈眶的消息,“商務印書館的地圖出版資質批下來了!”。
  歷時7年,《漢語方言地圖集》終于正式出版,語言學界為之振奮。在新聞發(fā)布會上,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副主任李宇明、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所長沈家煊表示,《漢語方言地圖集》的出版填補了漢語方言研究的空白,對中國語言資源的保存和梳理具有重要的價值和意義。中國語言學會會長侯精一、全國漢語方言學會會長熊正輝、中國民族語言學會會長黃行等專家學者也高度評價了地圖集的學術價值和歷史地位,他們認為《漢語方言地圖集》不僅較為全面、科學地描寫和展示了漢語方言中重要語言現象的共時差異和地理分布狀況,并且為漢語語言學、地理語言學、歷史語言學、社會語言學、語言類型學、中國地域文化等領域的研究提供了一份極為重要的基礎資料,對于漢語語言教學、漢語方言信息處理以及語言偵破等方面也具有直接的作用,此外還可以有力地推動地理語言學這一學科在中國的建設和發(fā)展。
   田野調查:在辛苦和枯燥中發(fā)現快樂
田野調查工作是辛苦的,也是枯燥的,但也有其特有的樂趣。不過,當你愛上這項工作以后,你愛的就不僅僅是它的樂趣,同時也包括它的辛苦和枯燥。
  2005年,我?guī)ьI學生去湘西溆浦調查當地方言,一開始我們并不了解其中的規(guī)律,只覺得溆浦話的韻母、聲調極為混亂,給人無從下手、手足無措的感覺。學生們更是苦不堪言。不過,隨著調查的慢慢深入,隱藏在語言現象背后的規(guī)律逐漸顯現出來,那時就會有一種“發(fā)現”的快樂?!苤驹?br>所謂的“田野調查”是來自文化人類學、考古學的基本研究方法論,即“直接觀察法”的實踐與應用,也是研究工作開展之前,為了取得第一手原始資料的前置步驟。所有實地參與現場的調查研究工作,都可以稱為“田野研究”或“田野調查”?!稘h語方言地圖集》的調查工作均采用“田野調查”。
  “田野調查是方言研究的基本功,也是最重要的方法?!辈苤驹沤淌陂_始介紹其領域的研究方法,“我會帶每一屆研究生出去進行田野調查,讓他們深入當地,體驗當地文化,接觸當地人,學習如何開展實地調查,如何與老百姓溝通,如何獲得第一手資料,這是在課堂上學不到的。通過這種方法,他們才能深刻地體會到中國文化的價值和魅力。”《漢語方言地圖集》的調查地點遍及全國各地,而曹志耘教授和他的團隊就一直行走在路上……進行田野調查需要克服種種艱苦的生活條件。2008年,曹教授帶領他的學生到湖南通道調查侗語和四里話。車子一進入湖南境內,他們馬上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整條公路被徹底扒掉,而新的路基還沒來得及鋪,路面本來就坑洼起伏,如今已完全成了泥漿了,載著他們的汽車就在這永無止境的泥漿里蠕動?!案杏X像在坐轎,也像在坐船,有時車輪陷入泥坑,干脆就在原地打轉。如果只是幾公里的路是這樣的也就罷了,但是到通道縣城還有40多公里,我們不免感到絕望了。可既然我們已經上了這條路,唯一的選擇就是耐心地坐在車上,耐心地搖晃,耐心地顛簸,直到旅途的終點。經過7個小時,我們終于到了,似乎是個奇跡了。”曹教授回憶起那些令他難忘的經歷。
  還有一次,曹教授和他的學生前往湖南懷化溆浦縣北部與沅陵縣交界的山區(qū)大渭溪開展田野調查。他們住在當地惟一的一家旅館“山鄉(xiāng)旅店”里。房間在三樓,木地板一踩上去便吱嘎作響,能使整個房間都晃動起來。不過,房間里除了兩張木板床和一張桌子外,也沒別的東西。燈泡大概只有15瓦,幾乎什么都看不清?!拔抑缓米约喝ベI來一只100瓦的燈泡換上,但也因此看到了床上大小不一、各種各樣的蟲子,心想今晚只能與它們?yōu)槲榱?。整座房子里唯一的廁所也是慘不忍睹,這時惟有怪自己的視力太好。我真得很難想象我的學生們是怎么度過這個山鄉(xiāng)之夜的。結賬時才知道這家旅館的住宿費是每人5元,可見連15瓦的燈泡也已經是奢侈的了。”談起這些故事,曹教授忍不住笑起來。雖然生活條件異常艱辛,但他們從沒有叫過苦,也沒有抱怨過……事實上,對于田野調查來說,生活條件的惡劣并不是最大的困難,找不到合適的發(fā)音人以及當地人的不理解、不配合則更讓曹教授頭疼?!霸诖笪枷{查鄉(xiāng)話時,因為當地講鄉(xiāng)話的人太少,我們無法找到一個有一定文化的老年人,所以只好調查一位年輕人,而調查的資料就無法用于地圖集了?!蓖瑫r,由于有些當地人并不了解曹教授所從事的方言研究工作,往往帶著懷疑的眼光看他們,在進行田野調查時,他們也會被拒絕,甚至吃閉門羹?!坝幸淮危覀兊囊晃焕蠋熣业搅撕线m的發(fā)音人,但是這名發(fā)音人卻懷疑他懷有不正當的動機,拒絕配合,這位老師就坐在他家門口一直等著,到最后,這名發(fā)音人的兒子以要報警逼走了這位老師?!边@些看似趣聞的經歷,對曹教授來說卻是抹不去的記憶……雖然田野調查辛苦、枯燥,有時還要面對他人的誤解,但曹志耘教授無怨無悔地走在田野上,“我和我的學生都對田野調查很‘上癮’,一段時間不出去做研究就覺得渾身不舒服,因為每一次田野調查都能感受到原生態(tài)的本真魅力?!彼麄円恢痹谔镆爸姓覍の拿鞯淖阚E,在枯燥中發(fā)現無窮的快樂……
人才培養(yǎng):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曹老師總是身先士卒,永遠跟我們站在一起,如果我們工作12個小時,他就會工作14個小時。他的這種精神讓我們每一個人都心服口服,也是能吸引我們加入到他的科研團隊的原因。他總是為我們做出最好的榜樣,在潛移默化中感染我們。 ———王莉寧
曹志耘教授的同事、語言研究所副研究員黃曉東說:“曹老師做學問非常嚴謹,做人則是嚴肅而不失幽默。”王莉寧是曹教授的博士研究生,談起她的導師便立刻活躍了起來:“曹老師的語言和別的老師不一樣,他的語言帶有顏色,鮮活而生動。當曹老師遇到他感興趣的語言文化現象時,他整個人就會神采飛揚、滔滔不絕。他外表看起來是冰山,但內心有豐富的火山資源,隨時可以噴發(fā)。”
  曹教授始終堅持自己的追求———漢語方言研究,并深深扎根于這一領域,幾十年如一日地進行學術研究。對于熱愛語言學的學生,他也會關懷備至、百般提攜。當年,王莉寧希望報考曹教授的博士研究生,就給他寫了一封信。作為一名地處邊遠地區(qū)的普通學生,王莉寧并沒有期待方言研究領域的頂尖專家曹教授能給她回信。但沒想到曹教授很快回信,回答了她的問題,并鼓勵她報考。如今,王莉寧已克服了種種困難和自卑情緒,成長為一名優(yōu)秀的博士生。提及這段經歷,王莉寧幾度哽咽,“我很感激曹老師!”
  曹志耘教授還用自己嚴謹的治學態(tài)度和踏實的研究作風默默地感染他的學生,讓他們學會如何做學術研究。2006年,曹教授帶領王莉寧、夏俐萍、郄遠春3名學生到位于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東南部的瀘定縣調查瀘定話,這是王莉寧第一次正式跟隨老師進行漢語方言的田野調查。雖然調查難度不算大,調查時間也不長,但在觀察、思考、體會、并臨摹曹教授的調查方法與工作態(tài)度的過程中,王莉寧卻親身見識了曹教授的治學嚴謹,“剛開始記音時,我們沒有刻意地去厘清規(guī)律,聽到什么記什么,但還沒完成一半,便感覺特別混亂,往往一個字前后幾次的發(fā)音都不相同。曹老師決定停下核對,一邊追問,一邊拿筆、涂改液不停地記錄、修改,一邊給我們解釋、分析……終于我們逐漸摸著了門道,我也初次體會到語言調查研究帶來的興奮和快樂了。在研究的過程中,曹老師還一再囑咐我們‘離開的時候決不能有任何疑問’?!?br>  對于學術研究,曹志耘教授十分注重細節(jié),任何瑕疵都逃不過他的“火眼金睛”?!安芾蠋熥鰧W問非常嚴謹,要求更是嚴格至苛刻”,黃曉東如是說。王莉寧更是深有感觸,“回答曹老師的問題決不能用‘可能’、‘也許’,必須是肯定的回答。我剛來北語的時候,對方言研究還沒有正確的認識,總覺得應該做些大學問或者深刻的理論。但是曹老師卻讓我做《漢語方言地圖集調查手冊》的整理和校對工作,做了一段時間后,我就有些浮躁,不愿意做下去。不過曹老師的一席話卻令我明白了應該怎樣進行學術研究,他說,‘做學問不是做什么如煙似霧的東西,而是應該把你眼前的事做好’。”對于在學術研究上堅持完美主義的曹教授,他的同事和學生都心服口服。古語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曹志耘教授正是以自己獨特的人格魅力和嚴謹的治學態(tài)度感染著他的學生乃至他的周圍人,凝聚起一支熱愛方言研究的學術團隊。
  無庸置疑,歷經7年風雨鑄就的《漢語方言地圖集》早已在曹教授的人生旅途上畫上了亮麗的一筆。“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相信,一直走在路上曹志耘教授將帶領他的團隊繼續(xù)乘風遠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