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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期

大 風(fēng) 起 兮


  起風(fēng)了,樹葉嘩啦啦地響。在山崗,在路邊,在望也望不到盡頭的原野,呼呼啦啦的。你看它東嘩啦啦一聲,東邊黃一片,西嘩啦啦一聲,西邊黃一片,葉子就這樣落光了。
  但人走在路上是感受不到的,他們頂多只關(guān)心今天要吃什么,明天要吃什么,今天要做什么,明天要做什么,至于其他事,他們管不了,也不想管,除非那又牽扯到他們自己。
  就像現(xiàn)在,稻草桿子被風(fēng)卷起來,高高拋起,又重重摔落。可馮婆子就看不下去了,她拄著拐杖,沿著小路又把它們一根根撿起來,攥在手里??刹荒茏屗w走了,公雞的窩得靠它,黃狗的窩得靠它,她自己那搖搖墜墜的小屋也得靠它。
  但稻草是撿不盡的,她走出家很遠(yuǎn)才意識到這個問題,她累得腰酸背痛,可眼前的稻草卻一根連一根,往無限遠(yuǎn)處鋪去。她走回來,坐在門坎上喘氣,黃狗圍著她,嗚嗚叫喚。“小畜生,也只有你最快活。”她把撿來的稻草拿進(jìn)灶房,換了狗窩雞窩里那些沾滿糞便的稻草。
  睜著一雙極污濁圓溜的眼睛,那只毛脫得都快沒有了的老公雞望著她,無辜又茫然。
  “好啦好啦,你們有新窩啦?!瘪T婆子把稻草鋪好,然后把換下來的臟稻草扔進(jìn)灶里。她搓了搓凍得僵硬的手,準(zhǔn)備開始做飯。
  “先找米,對,先找米?!币宦粪粥止竟局謴脑罘棵M(jìn)屋里。風(fēng)還在嗡嗡地吹,小木屋整個搖動起來,發(fā)出吱吱格格的聲響,仿佛隨時可以塌落下來。但馮婆子是不怕的,這么多年,搖晃慣了,就是塌不了。
  黝黑發(fā)亮的米缸靜默在一角,馮婆子拿個小碗過去,蓋一接,底下光溜溜一片,什么也沒有。她都忘記了,昨天就沒米了,她記得昨天喂了那禿毛老公雞幾顆苞谷,還被老頭子罵個半死?!叭硕紱]吃了,還管這小畜生干嘛!”可是小畜生也得吃飯啊,吃飽了才有氣力打鳴啊,打鳴了他們好起來做事啊,做事才有飯吃吶!總之,在她的世界里,這只公雞就是飯的來源,她并不知道,沒有公雞他們照樣會早起,照樣會勤勤懇懇做事,照樣能賺錢。她想事情就是這么一根筋。所以老頭子就不跟她說了,只刷刷扒著蘿卜上的土。
  老頭子今早就去鎮(zhèn)上賣蘿卜了,馮婆子走到門前,踮著腳往遠(yuǎn)處張望,然而陰沉蒼茫的天底下除了風(fēng)什么也沒有。黃狗餓著了,跑到馮婆子面前蹭了蹭,像孩子討糖似地黏著她,然而馮婆子只是摸了摸它黏膩的枯黃的毛,說,“再等等,再等等,等老頭子回來就有的吃了?!?br>  若是風(fēng)可以傳遞這些,老頭子早該聽到她們的禱告,可是風(fēng)并不能,它除了把老頭子的帽子幾次吹翻在地上,什么都沒做。
  風(fēng)呼啦啦地吹著,撕扯著他的衣衫,他前幾天才縫好的扣子又崩開了,白線隨風(fēng)胡亂顫抖。他有好幾次想把那一擔(dān)蘿卜給扔了,坐在地上好好罵幾句娘,罵這混蛋的日子,罵這群混蛋的人,可是這混蛋的風(fēng)聲這么大,他罵不過。
  呼一下,他的帽子又被吹走了,凌亂蒼白的發(fā)往他臉上打。他好久之前就想去理發(fā)了,可混蛋的是,他連理發(fā)的錢都沒有。他無奈地把臉上的頭發(fā)扒開,然后找帽子。撿起來,戴好,又吹走,撿起來,戴好,又吹走,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他終于忍不住了。他把擔(dān)子扔在路上,一腳把帽子踢進(jìn)水溝里,狠狠踩了幾腳。
  這并不能怪他,他平日里是一個多和藹的老頭子,無論見誰都是笑瞇瞇的。他不抽煙,不喝酒,不打老婆,不與人爭高下,但天老爺偏偏就是看不慣他,處處給他使絆子。娶個老婆不稱心,生個兒子長不好,借個錢遭人騙,修個房子也總是晃里晃蕩。年輕的時候,還有氣力拼上一拼,現(xiàn)在老了,早就拼不動了。
  挨著筐子坐下來,他給自己削了根大白水蘿卜。這一擔(dān)子青青白白的蘿卜讓他想起了每日起早摸黑地去土里除草,潑肥,早上露水那么重,他穿著布鞋去把它們拔回來,腳趾都被凍腫了,他和老婆子一起扒拉土泥,那紅色的土堆堆起來有半個人高。他們想著賣了這擔(dān)蘿卜,買米,買油,買肉,好好吃上一頓。但是現(xiàn)在,他挑去鎮(zhèn)上了,沒有一個人買。狠狠咬了一口,他覺得嘴里有些微的澀,但總體還是甜的,而且還那么脆,咔咔嚓嚓的,誰說不好呢?這群混蛋!
  風(fēng)還在吹,他的頭發(fā)亂飄亂飛,有的甚至鉆進(jìn)了他嘴里。他呸呸吐了幾下,繼續(xù)咬他的蘿卜。他覺得這一切都是從老婆子開始的,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他老婆子。他想到五點(diǎn)多有人在大街上扯著嗓子喊賣燒餅,他想,還不是為了你老婆孩子,干嘛要這樣,到時候你死了,自己拍拍屁股就走了,反正什么也帶不走。他看到有人為著一把蔥和別人爭來爭去,他會想,有什么好爭的,反正遲早是要死的。這樣一想,他又覺得自己剛剛那樣真是蠢透,既然都要死,干嘛還生氣?
  然而他還是不甘心,他想詛咒這個世道,干嘛這些事都要發(fā)生在他身上?他想起之前喜歡的那個姑娘,眼睛水汪汪的,像泉水一樣。她會唱歌,黃鶯兒一樣,滴溜溜地囀。她能持家,春天摘花,夏天守瓜,秋天打谷子,冬天熏臘肉,她活得那么自在,她不會像老婆子那樣一根筋,除了做飯什么都不會,可他就是娶了老婆子。他們有了孩子,孩子死了,他們借錢修房子,錢被騙了,房子湊合成那樣,風(fēng)一吹,像海上的船一樣,顛簸得人心慌。到現(xiàn)在他什么都不想了,可連吃口飽飯都成了問題。
  他本來就覺得日子太苦了,可天老爺非但沒有給他撒一把糖,反而塞了他一嘴的苦瓜。他的一生夠短了,為什么就不能讓他安安心心過下去呢?他越想越氣,氣得眼淚都要流下來了。他多想問問,這是怎樣一個混蛋的世道,但是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這已經(jīng)上升到一種哲學(xué)層面了。而且,就算解釋了,他也聽不懂。
  風(fēng)還在吹,嘩啦啦的,大地顫動。老頭子坐著想了一陣子,覺得全身發(fā)冷,而且他還那么餓,肚子嘰里咕嚕叫個不停。剛才一肚子的悶氣一下子就空了,他站起來,從水溝里撿起帽子,在草上蹭了蹭,又戴上去。他擔(dān)著擔(dān)子又往家去了,家里的老婆子還在等他。
  大地又安靜了,只有風(fēng)呼呼啦啦的,從來沒有停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