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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期
曲園二張:張元勛先生和張秉禾先生
與 “園”有關的詞,有 “校園” “家園” “田園” “園林”等詞,以園字立名,而又能體現(xiàn)諸詞內(nèi)涵的,當有 “曲園”一詞。
我從曲園畢業(yè),至今二十余載。這當中塵海翻伏,教務繁忙,沒有閑暇能重沐母?;轁?,只能從校友錄中零星了解母校的一些人事,還有母校滄桑變化的歷史。殘缺之為美,距離之為美,說不清有多少美學意義,于我而言,更激起了我對母校的懷戀。懷戀卻不能重新徜徉于曲園中,對曲園也就更加魂牽夢縈。這種情感一經(jīng)母校師友烙印,便刻骨銘心,須臾難忘也。曲園二張,即其人也。
一張,乃教授古典文學的張元勛先生。張先生乃中文系四大怪之一。說起中文系四大怪,我不甚明了其由來,只是粗略聽說這四個人 “恃才傲物”,系里開會時四怪就成了主角,會場相逢,一經(jīng)觸碰,便口鋒相爭,時事世態(tài),古今趣聞,名流雅事,鄙俚街語,學問世理,無一不入辯,加之四人口才好,談鋒健,又當仁不讓,儼然成會議主角,真正的主持人往往成了旁觀者,與會者成聽眾而甘樂焉。
四怪究竟怎樣,我不甚了了。不過元勛師的博識與健談在我等入校不久就領教了。
大概是學校地處圣人故里之故,系里在入校不久便組織八九新生游 “三孔”,元勛師當導游。時值秋天,曲阜的秋天里似乎總彌漫著灰塵,可能這就是帶著風塵味的歷史感吧!我們這些從各地會于一處的學生還沒洗盡旅塵,身上仿佛還散發(fā)著火車或汽車的味道,人地生疏,對于一切還很迷茫。
那個秋天的下午,陽光不是很亮,秋風還沒蕭瑟,秋草紛披,路旁的樹也初顯枯黃之意。我們一百四十多號人,雜亂地擠在孔子故里的某個角落里,紛然不知所往。這時候,元勛師在一旁微笑著看著我們。當然一開始并不知道是張師。時至今日,我分明記得那淡如秋陽的笑容和那張略顯滄桑的圓如朝日的臉。這樣的場景在時隔十幾年之后越發(fā)清晰。有時時間不會沖淡什么,反而隨著它的逝去,一些浮沫和雜滓也會隨之被撇去,留下的是純真的、值得懷戀的人和事。
從來沒有想到歷史與我們這樣貼近,在呼吸之間,在視聽之間,到處是歷史的遺存,一段殘損的城墻,一塊風雨剝蝕的古碑,一根古木,甚至一堆亂石,都氤氳著民族源頭的煙云:萬仞宮墻、金聲玉振坊、先師手植檜、大成殿……在別的地方,歷史是發(fā)黃的紙頁上的豎版字,而在這兒,歷史是可碰可觸的實物;在別的地方,老師講歷史等于紙上談兵,而我們的元勛師則用他那淵博的學識和健談的口才把我們拉進了具有歷史真切氛圍的磁場中。
“不沉碧山暮,秋云暗幾重”,原定一下午游三孔 (孔廟、孔府、孔林),可是從中午到傍晚,我們竟沒逛完孔廟。暮云四合之際,才走到大成殿。也難怪,有這么豐厚的歷史積存,有淵博如張元勛師的碩談,我們有幸躬逢如此盛事,我們甘愿浴歷史的長河,我們希望那樣的下午能重現(xiàn),能重溫先生的雄深雅健。
“不學 《詩》,無以立;不學詩,無以言。”在庭訓之處,張師言孔子如是說。其時,我等正是叨陪鯉對之童耳。我們那些學子啊,風華正茂,意興遄飛,似乎功名事業(yè),立馬可待,見綠柳而興詩,見紅棉而怡情。 “少年不識愁滋味” “為賦新詞強說愁”,不識愁的少年,焉知世道艱難?
時間長了,對元勛師的事也了解漸多。他學識淵博,口才好,談鋒健,早年被打為右派,境遇頗為坎坷。我現(xiàn)在想,他的知識來源于北大的學術圣地和良好的師承,他的健談來源于他的才華,他的坎坷源于二十多年不便言說的境遇。
張師蒙冤二十年,然志節(jié)不改,曠達如許。他曾言及自己,在松花江邊勞改,看一江春水滾滾東流,其時朝陽東升,云氣靄然,先生兩手扶腰,目送流水如歸鴻遠去,寵辱偕忘。其言語不能實錄,但上課之情形與先生言及之文人風范竟是歷歷在目。
最難忘的是先生說到忘情處,竟然蹲到講桌下作朝日初升狀,在中文學子的矚目之下,一輪蒼顏從課桌之際冉冉升起。華發(fā)如雪,圓臉如日,冉冉升起者,先生師道之心耳。此瞬間一經(jīng)定格,是永生難忘的。
先生之舉實乃不言之教。他于蒼顏華發(fā)的 “冉冉”中讓我們這些即將為人師的師范生,讓我這個如今仍為人師的人明白一個老師最根本的師心――親切平易,如坐春風,如沐朝日。
也就是在元勛師給我們講授先秦文學史期間,我認識了另一張———張秉禾先生。其實跟張秉禾先生的認識純屬偶然。在寫作課上,我們經(jīng)常會看到一個老頭來旁聽課,或者在別的系別的課上也能看到其人。一開始我們很奇怪,在我們那群還很青澀的青年男女中,出現(xiàn)這么一個滿臉滄桑、頭發(fā)半禿的人還是很顯眼的,也明顯地不協(xié)調(diào),故私下呼之 “張老頭”。
“老張頭”早年參加革命,當過新四軍,這可在課堂上得到印證。有一次,邏輯老師給我們布置作業(yè),我們在底下作為難狀,老師站在講臺上也作為難狀,彼此心照不宣。我們都知道,張老頭卻不明就里,看到我們作為難狀,以為我們真的不會,便站起身,慷慨地做一番演講,大意是像他這么大年紀,尚且有信心學好,何況我們年輕。說著張老頭竟揮起手,唱起了歌,聲音蒼老而模糊,細聽進去,能聽出諸如“東進,東進,我們是鐵的新四軍”的詞句。以此可見他確實當過新四軍,而且他唱時四顧空闊的投入,儼然重回當年鐵血歲月??磥碥姼柚邪簱P激奮的旋律激勵著他,他也把學場當成了戰(zhàn)場。這與當時中文系的課堂和學子的心態(tài)是很不協(xié)調(diào)的。我們都笑了,說他受了刺激。
幾經(jīng)輾轉(zhuǎn),他來到曲師,年近半百,娶曲阜當?shù)氐囊晃慌訛槠?。從日常生活可以看出,他們之間的差異是很大的,這諸多差異竟促合成這段奇特的姻緣,丈夫搞學術,妻子做清潔工,倆人相伴相守,守護著時光深處最瑣碎的生活細節(jié)。這在當時的我看來非同尋常,非有大經(jīng)歷、大包容的人不能如此。
張老有著自己別樣的追求。他把自己的住處命名為 “西南園”,屋里掛上 “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的字,屋外種著幾竿修竹或幾棵翠綠的花生或長蔓的地瓜??磥硭部赡苡汹と回W妊鰢[歌的雅興。還有一張相片,圖示某年他種的瓜收獲了,他竟專門抱著瓜在萃華園的櫻花樹下 “立此存照”,那得意的神情,使他飽經(jīng)滄桑的臉上竟平添了幾分孩子似的憨癡。
其實不止是張老頭怪,在曲園中還有很多可以稱怪人的。比如教外國文學的仝老教授,在飯后閑行的甬路上或在課間閑聊的走廊上遇見他,我們可以不鞠躬或呼以“老師好”,而加食指朝他一指,這一指老先生竟也會哈哈大笑,絲毫沒有怪罪的意思,反而其樂融融。指畢,言笑而過,路遇之禮可算是完成。
教育家梅貽琦教授曾提出: “所謂大學者,非大樓之謂也,乃大師之謂也?!北藭r曲園,樓不甚高,尚有平房如西聯(lián)一、西聯(lián)二者,門前大樹蔥蘢,自春及秋,蔭庇一方學子之樂土。磚甬泥地,清雨微霜,土氣沛然,自地面直入學子心間。園名萃華,曲水亭榭,行者有通幽之嘆,也可以留連其間,學圣人曲肱而臥,視富貴如浮云。時節(jié)所至,綠樹幽竹,各色野花,隨時開放。有吐納古今的圖書館,嗜古者有線裝的古書,伴其清茶一杯;喜今者可以馬列毛鄧,各尋其圣。學不甚嚴,可以在教室集體聽課,可以在自修室研讀,也可以黑甜一覺,不知所之。傍晚時分,夕陽西下,青野之上,綠水之畔,禾稼聲影,惠風撲面,有教授學子漫步其間,可以冥想學問,也可散逸胸懷。于今想來,那真是曲園最好的光景。
我的校友王開嶺在 《激動的舌頭》中這樣說: “它 (曲師)自有令我懷念和尊敬的地方:學風健正、敦厚;一座藏量豐富的老圖書館;伙食價廉物美;整座校址被莊稼結(jié)實地包圍,夜晚空氣爽魂,飄弋著野菜的懵懂與沁涼,最適于散步遐想———你會為隨時打破自然與文明的界線而心情舒暢。”他是以近乎哲人的眼光看待曲園的,說出了曲園賦予學子們的共同感受。
尤其感懷的是,曲園不但是我們的母校,更容納了像二張這樣怪倔至極的人,給像他們一樣經(jīng)歷坎坷的大師能有最后一方相對安寧的空間來經(jīng)營他們的學術天地,讓他們的芳香的思想隨時間而氤氳久遠。
曲園因為自己的慷慨仁慈、寬厚質(zhì)樸,成就了兩位姓張的學師。
如果說曲園二張的題目有什么興寓之意的話,可能就在此吧。
?。ㄍ醭蓮姡褐形南蛋司偶壭S?,現(xiàn)于威海二中執(zhí)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