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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期

虔誠


  初秋的午后總是明媚的,陽光灑在柏油公路上,反射出點點光芒,溫柔地游入人的眼睛。一輛車悄悄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它緩緩地行駛,不似趕路,倒像是散步?;疑能嚿砼c周圍的一切融為一體,車身上的藏文十分顯眼。
  西藏于我,是如夢境般的圣地,不僅僅因為它的如畫風光,更因為藏民心中擁有的那份虔誠。我曾無數(shù)次念及西藏,可當我真真切切地踏上西藏的土地,才真正感覺到這里深入骨髓的純凈??諝鉂崈?,天空藍得通透,清澈得不染一絲塵埃。河水靜靜地在原野中流淌,兩岸的植物沉睡在河谷的臂彎里。久經(jīng)歲月的紅頂房子莊嚴肅穆。路上有很多老人孩子,他們神色從容,漫步在飛揚的塵埃中。這片天空下的一切都令人感到心安,我隱隱地有些感動。
  車行于綿長的青藏公路上,窗外是空曠的戈壁灘。公路一側有六七個人,他們皮膚黝黑,穿著一身灰布衣服趴在公路上。他們頭發(fā)上沾滿塵土,手肘膝蓋各綁一塊厚布,手持木板,三步一扣,雙手在胸前合十,口中念念有詞。我明白了,他們是在朝圣?;秀敝?,我仿佛看見了前往拉薩和岡仁波齊朝圣的尼瑪一行11人,他們同樣徒步跪拜,面容莊嚴,一步一步地前行,最終消失在公路盡頭。盡管前路漫漫,一年或是兩年都未可知,但他們心中的路遠比腳下的路長很多很多。
  車突然停下,我看見一位背著大編織袋,懷抱許多石頭的男人站在車前。我們還沒來得及張口,他就牢牢地扒住了開著的車窗,順勢趴在上面。他臉上帶著淳樸的高原紅,咧著嘴笑,用不利落的普通話“推銷”他的石頭:“沙漠里撿的……天然的…… 只 要 100塊……”我買下了它,石頭上打磨加工的痕跡十分明顯,我卻把玩了一路。
  路依舊綿長,藍天也一如從前,我心中卻不如從前般堅定了?!熬彤斒亲龉姘伞!蓖蔚娜斯α似饋恚D(zhuǎn)過頭來一本正經(jīng)地對我說:“你小心點,這邊人拍照片也要收錢的?!蔽蚁肫鹉侨嗽诳吹?00塊時眼睛放著晶亮晶亮的光,苦笑了一下。早聽說像周莊一類的古鎮(zhèn)已經(jīng)被商業(yè)化了,怕如夢境般的圣地也會如此。西藏,你是否值得我如此向往?我有些迷茫了。
  車子重新發(fā)動,繼續(xù)在海拔5000多米的公路上行駛。忽然公路的盡頭出現(xiàn)了一條亮藍色的紋路,它更清晰地將天空和戈壁灘分隔開來。似一道閃電,將我從迷夢中驚醒,在心底激起萬千的回響。風從臉頰邊呼呼地刮過,甚至還能聽見血液在身體里流動。梵高曾說:“不知道世間有什么是確定不變的,我只知道,只要一看到星星,我就會開始做夢?!?br>  如梵高一般,我也不知道何為永恒。納木錯湖水聲漸起,我便跌入這無邊的純潔與虔誠中去了。
  車隨意地停在路邊。云傍山而起,于頭頂飄零而過。納木錯湖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像是從遠處匯合了硫酸銅和三氯化鐵溶液后淌來的。藍的、綠的、白的、紅的,各種燦爛的顏色在眼前熱熱鬧鬧地雜糅在一起,呈現(xiàn)出別樣的風景。湖邊有座白墻紅頂?shù)姆孔?,湖水蕩起陣陣漣漪,和著縷縷陽光一同灑在白墻上。光影交錯之間,房子仿佛在隨著律動。我忽然注意到房子門口坐著一位老奶奶。她銀白的發(fā)絲泛著光,在風中略略揚起,坐在矮矮的石階上,腿上放著裝針線的小籃子,手里在繡著些什么。微風輕撫下,陽光照在她莊嚴肅靜的臉上。我覺著她和那些朝圣的人并無絲毫不同,她用不同的方式在這片清澈的天空下詮釋著自己的虔誠。我忍不住要流下眼淚,想要拍照記錄下這一刻……她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了我,急慌慌地站起來,臉上的從容和平靜立即消失了,腿上的小籃子也翻倒在地。她慌張地沖我擺擺手,立即就消失在了黑洞洞的門后,只留下了一地的五彩針線。我自知錯過了這樣美好的畫面,幾乎要跳起來,心里想著:我給你錢可以拍嗎?
  話未出口,我一下子怔住了。我竟然在做著剛剛自己還很厭惡鄙視的事情,我竟然正在親手摧毀這圣潔!我緩緩放下相機,如此虔誠莊嚴的一幕竟被我擾亂。我擾亂了她原本平靜如水的生活,還差點侮辱了她的虔誠。在這清澈的天空下,在這如畫的高原景致中,我羞愧難當。
  我沖著黑洞洞的門歉疚地笑笑,把相機收回背包。隨后幾天,這樣的人物照沒有再拍,只是靜靜地用眼睛記錄著那種美好,心里默默地感激著眼前的一切。
  雅魯藏布江,江水咆哮奔騰而下,從雪山上流下來的水帶著陣陣寒氣,江面無比遼闊。不同于納木錯湖的寂靜和孤獨,雅魯藏布江帶著獨有的氣勢勇往直前。江邊有許多樹,這就是白楊了。它們或立或臥,立則昂首如戰(zhàn)士,臥也不甘命運,艱難地將禿枝伸向遠方。白楊坑坑洼洼的樹干上寫滿了虔誠。它們的一生啊,都奉獻給了這片凈土。
  夜晚,世間的一切都變得安靜了。深藍色的天空中點綴著星星,月亮并不真切,朦朧在深夜的霧氣之中。遠處的五彩經(jīng)幡隨著涼風輕輕飄動?;秀敝兴朴兴轫?,但夜涼露濕,無人能分辨清是僧人的禱告聲還是朝圣的跪拜聲……下一個天亮,這片土地寧靜一如從前。
  秋日的午后涼風習習,風拂過柏油公路,吹凈了點點塵埃。各式各樣的車子急馳而過,那輛沾了灰的車依舊緩緩地前進,卻越發(fā)顯得與這繁雜格格不入。我注視著車身上的藏文,目送它消失在遠方。它本來自圣地,不知要帶著這份虔誠去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