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有個作家叫卡爾維諾,他老人家自稱出身于科學(xué)世家,家門不幸,到他這一代出了個敗類專愛鼓搗文字。老頭六十一歲那年眾望所歸地拿到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提名,同年因突發(fā)腦溢血而在濱海別墅猝然離世,與瑞典文學(xué)院的垂青失之交臂——這是因為諾貝爾獎歷來有個“只頒給在世的人”的死規(guī)矩,不然川端康成該把 1968年到手的獎?wù)伦尳o老舍。
老頭在國內(nèi)的知名度跟他一個死忠讀者的大力推廣不無關(guān)系,這個年輕作家將卡爾維諾推為自己“最喜愛的作家”,連作品的風(fēng)格也有意無意朝這位意大利前輩靠攏。年輕人叫王小波,待在人間的時間還不如自己這位偶像的四分之三。
小王十分推崇的作品之一是名為《我們的祖先》的三部曲,他將之視為“輕逸”作品之典范,此處先提三部曲中的第二部《樹上的男爵》,因其故事最簡明,主題最外顯,雖然幻想與寓言的色彩一點不輕,但好歹不像《分成兩半的子爵》跟《不存在的騎士》一樣,從名字到內(nèi)容都一股超自然味。
《樹上的男爵》的情節(jié)很簡單:男爵家的長子在十二歲那年跟父母鬧別扭爬上了樹,從此賭氣在上頭待了一輩子,到死也沒用腳碰到過地面。顯然這是個寓言,意大利老頭一開始就沒打算讓人把它當(dāng)成真事,不過,這個寓言的主人公并不是一個類似于陶潛或竹林酒友一般的隱居閑人,相反,這位“樹上君子”積極入世:他通過樹下的人學(xué)習(xí)和閱讀,又給予他們教育和指導(dǎo);他從樹下的人那里獲得生活的基礎(chǔ),又幫助他們改善生活。伏爾泰談?wù)撨^他,拿破侖拜會過他,父親臨終前將劍與爵位交他繼承,母親在他的看護下安然離世,他的上樹沒有助他擺脫塵世,相反,樹上的他反而與地上的世界與家人聯(lián)系得更緊。
卡爾維諾無疑是個理想主義者,同樣信仰著理想主義的王小波,想必從他那里收獲了相當(dāng)強烈的共鳴。把一生牢牢捆在樹上的那位男爵應(yīng)當(dāng)是位理想中的理想主義者了,他的邏輯思考閃爍著啟蒙運動與大革命年代的理性之光,他的情感宣泄充滿著文藝復(fù)興和古希臘時代的厚重雄渾,他的身上夾雜的是浪漫主義與英雄主義的殘余,樹上的他在那個波瀾壯闊、風(fēng)起云涌的時代獨具慧眼,走在了時代潮流的前沿,然而他又像卡爾維諾跟王小波們一樣,廣受 尊 敬 而 鮮 被 理解,擁躉甚多而幾無知音。如依那個叫柏拉圖的希臘老頭的理論,這位樹上的男爵應(yīng)是理想主義者們的“理型”,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一定要堅持生活在樹上,但他卻為此而掙扎了一生,而這,正是理想主義者們的作風(fēng)。
冗談,相比三部曲中的另外兩部,《樹上的男爵》的主題要好懂得多,這主要歸功于臨結(jié)尾處毫無征兆地冒出來一位俄國軍官,他追著俄法戰(zhàn)爭中法軍的窮寇跑到了男爵的樹下,跟男爵進行了一次短暫的交談。正是在這次交談中,老卡借男爵之口把小說的主旨點得只剩下薄薄一層窗戶紙:“許多年以來,我為一些連我自己都解釋不清的理想而活著,但是我做了一件好事情:生活在樹上。”
這些話,他沒對父親說過,沒對母親說過,沒對相依為命的弟弟說過,甚至沒對曾與他山盟海誓的女友說過??墒撬麉s對著一個出場不足兩頁的陌生人吐露了埋藏多年的心跡。
但這是可以理解的。正如男爵的形象將東西方兩顆孤獨的理想主義的靈魂連在了一起,樹上的孤獨者也需要一位知音:正是那位年輕的俄國軍官。他的苦悶,他的思索,他為自己口中一個“根本無法解釋的理想”苦苦掙扎,這讓我知道他是文學(xué)長廊中另一位彪炳千秋的理想主義者。
只出場了不足兩頁的俄國軍官以一句不完整的自我介紹匆匆退場——“‘我是親王安德烈……’奔馳的戰(zhàn)馬把他的姓氏卷走了。”
我曉得他那被戰(zhàn)馬卷走的姓氏是保爾康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