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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7期

清 明 “ 魂 ”


  四月五日那天早上下了一場小雨,夏婆婆在準(zhǔn)備去山上要用的東西。
  一碗豬肉,一瓶米酒,兩只小杯,黃紙香燭疊好,一應(yīng)物什都整齊地放在細(xì)篾條織成的籃子里,再小心地蓋上一塊干凈的藍(lán)布,背上鋤頭,推開木門,夏婆婆離開了家。門外的兩棵大棗樹默默注視著她的身影遠(yuǎn)去,像是在為她送行。
  路過菜圃的時候,夏婆婆在草叢里摘了一束野花,放到路邊一戶大門緊閉的人家門檻上。昨晚村里另一個不愿離開的老人心臟病發(fā)作住進(jìn)了醫(yī)院,夏婆婆經(jīng)不住兒子的苦苦哀求,答應(yīng)清明之后搬去城里跟他一起住。
  上山的路因為下過雨的原因有些泥濘,夏婆婆抓來一把把野草扔到路上,撕碎的綠色草葉在雨水積成的泥坑里打滾,變成皺巴巴可憐的一團(tuán)。
  六月六那天,槍炮聲響徹了半邊天空,夏婆婆嚇得在父親懷里大哭,父親告訴她那是我們的人在打鬼子,等打贏了鬼子,他們就能回家了?;丶遥嗝凑T人的消息,可她睜著期盼的眼睛看了一天,黃土地上出現(xiàn)的,仍是一面面膏藥旗。
  繞過一根攔路的大樹枝,夏婆婆到了她的目的地。她先找了一塊平整的的地方把籃子放下,然后拿出鋤頭,開始慢慢地鋤掉墓碑邊的雜草。鋤草是件很費力氣的事,換在年輕的時候,這樣的鋤草活她能干一整天不歇氣,但她老了,這雙手六十年來年年清明都握著鋤頭來這里鋤草,它累了。
  鋤完草,夏婆婆的額頭出了一層細(xì)密的汗。她放下鋤頭,在地上坐了好一會才喘過氣來。她拿過籃子,把里面的的豬肉、米酒、瓷杯、紙燭一樣樣拿出來,擺到墓碑前。豬肉切得方方正正,暗紅的肉皮上撒著翠綠的蔥段,白色的酒液在瓷杯里打著旋兒,夏婆婆起身點燃兩支白蠟燭,又用蠟燭湊過去點著了黃紙和線香,退了兩步,對寫有“中條山抗日壯士英靈”的石碑艱難地彎了彎腰。
  夏婆婆一家是可憐人,在那個時代,在中國,凡是活著的,誰又不可憐呢?可憐人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給那些更可憐,死后連家都回不了的少年人建一座墳,把從河里漂來的尸首拖來山上悄悄埋掉,每年清明等到天黑,偷偷地來山里拜祭。就連這碑,也是日本人被打回去之后,父親去石場背了石料,請了縣里的石匠刻的。
  村里的人都知道這件事,都知道這座墳,因此除了夏婆婆一家的供品外,每年清明,墳前都會多出幾碗米飯、幾個雞蛋。但這一切都要結(jié)束了,兒子和村里的年輕人去了城里,最后一個陪著她留在這里的老哥哥昨天晚上也進(jìn)了醫(yī)院,她以為自己是最后一個還記得這座墓的人了。
  吹滅香燭,確認(rèn)紙灰燒盡,夏婆婆準(zhǔn)備下山了?!跋律降穆房刹缓米撸晃曳瞿欢??”一個清朗的聲音從她背后傳來。夏婆婆疑惑地轉(zhuǎn)過身,一個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的小伙子正笑嘻嘻地望著她?!澳闶悄募业男∽??我怎么好像在哪見過你?”夏婆婆有些不解,她記得自己好像在哪見過他,卻又想不起來這是誰家的小子?!拔沂侨隣敔?shù)耐鈱O,剛從學(xué)校請假回來,三爺爺記掛著您,特意讓我來陪您掃墓”小伙子嘴上說著,手上可不歇,一個箭步就搶下了夏婆婆手里的籃子,一只手干脆利落地把地上的鋤頭扛在肩上,另一只手輕輕地扶住夏婆婆的肩。
  夏婆婆笑了,這小伙子可真精神,瞧這利索勁,讀書干活都是一把好手。自己一個老婆子,還有什么值得人記惦的?她笑著對小伙子說:“那就麻煩你啦后生?!薄皯?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您送了我六十年,是我謝謝您才對?!毙』镒诱f話有點含糊,后半句說的什么,夏婆婆沒聽清。
  有了這個小伙子,下山的路變得出奇的好走,他帶的路,一塊礙腳的石頭、一個泥濘的水坑都沒有。夏婆婆看著年輕人英氣勃勃的側(cè)臉,心里有百般疑惑,老三的幾個孫子孫女自己都認(rèn)識,小時候整天圍著自己打轉(zhuǎn)要棗吃,這個年輕人是哪來的?他為什么要幫自己?但她沒有問,而是坦然地接受年輕人的攙扶,一路來到了山腳。
  “就送您到這啦,再往前,我就不認(rèn)路了?!蹦贻p人站住了腳,笑著對夏婆婆說。夏婆婆欣慰地點點頭,也不問這個好心的后生是哪兒的,從兜里掏出一把紅色的干棗不由分說塞進(jìn)年輕人的手里,轉(zhuǎn)身向村里走去。戰(zhàn)火里活下來的兒女做事就是這般干脆,你不說,我不問,相逢一場笑,過后不思量。
  “夏禾婆婆,今天真是好天氣啊!”那后生在后頭喊,夏禾有些驚訝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但也沒有多想,只是向后招了招手,大聲回道:是啊,真是個好天氣呢!
  望著她的身影逐漸消失視野中,年輕人收斂了笑意,他舉起手中的紅棗仔細(xì)地看了又看,嘴角露出一抹溫柔又帶著解脫意味的笑容。他轉(zhuǎn)過身,將四指并攏,拇指內(nèi)扣,緩緩舉至太陽穴,對著原野、山川、河流、天地喊:“起來??!起來?。∧銈兌冀o老子起來?。〖揖驮谇懊?,老子帶你們回家!”兩行淚水順著他的臉止不住地往下流。
  團(tuán)長從沒像現(xiàn)在這般討厭下雨天,地上的泥濘,身上的濕冷,每一步跨出去都要用盡全力,稍不留神就會摔倒,想站起來,就更加的難,這不像是行軍,更像是承受著酷刑。團(tuán)長有一個傳令兵,一口四川話,年紀(jì)不大,也就十六七歲,團(tuán)長一直覺得這個年紀(jì)當(dāng)兵太早了,但他又覺得這個年紀(jì)沒有比當(dāng)兵更好的了。團(tuán)長捂著胸口,那里被子彈打出了一個洞,汩汩的血不停地流。傳令兵說團(tuán)長受傷了,要去找軍醫(yī)。哪還有什么軍醫(yī),部隊撤退下來三天了,早就沒了編制,再說,有軍醫(yī)又怎樣呢,死的人,實在太多了。
  他喊傳令兵不要去找了,萬一他也走丟了怎么辦。但小四川堅持要去找,他去了,然后山洪就來了。
  團(tuán)長就坐在大樹下,眼睜睜地看著山洪沖過坡地的整個過程,好多士兵被沖走了,這里面,就有小四川。團(tuán)長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發(fā)白的手指死死地抓著地面。他恨,他不甘,只要是戰(zhàn)死,哪怕是被日本人的戰(zhàn)車壓死,他都不會有這般的憋屈!軍人應(yīng)該死在戰(zhàn)場上!而不是死在這種屈辱的撤退中!一路上,他看見不愿意拖累部隊又不愿做俘虜?shù)膫闷椭苯訚苍谧约荷砩?,他看見因為受傷和饑餓坐在那里痛苦不堪的新兵年輕的面龐,最后是剛剛山洪過后地面上厚厚淤泥下的人形。
  到底是為什么?就算是死,為什么要死在這里?憤怒使胸口的疼痛減弱了,他找了根木棍重新爬了起來,繼續(xù)往前走著,他不允許自己坐在這里等死,已經(jīng)沒人給他下命令了,但他還有給自己最后的命令。
  他又支撐了一天,走到了黃河的邊上。他真的走不動了,他找了個高坡,坐了下來,他知道,這一坐,就再沒有站起來的可能。他很平靜,沒有對死亡的恐懼,甚至期盼著死亡快點降臨。旁邊,有一個湖南口音的士兵聲音沙啞地對著他一動不動的同伴喊著:“起來??!起來??!莫唬我?。≌f好了一起回家的,回家啊,回家啊……”
  “回家啊……回家啊……請你帶我們回家吧……我們好冷,我們好累,我們,想回家……”數(shù)不清的聲音在他腦海里念著,他看見那把汽油澆在自己身上的人和他們身上燃起的火光。
  這條路不知不覺間站滿了軍人,他們扛著槍,昂著頭,原本的一股頹廢之氣,正在慢慢化解。一切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當(dāng)年十萬軍人從四面八方涌來的盛況,一甲子的凄風(fēng)冷雨沒能澆滅他們對故國的期盼和對家鄉(xiāng)的熱愛,心中的渴望,歷久彌新。
  “棄我昔時筆,著我戰(zhàn)時衿,一呼同志逾十萬,高唱戰(zhàn)歌齊從軍。齊從軍,凈胡塵,誓掃倭奴不顧身!”他找了個高坡,看著面前站得筆直的人們,說道:“是我把你們帶出了家鄉(xiāng),現(xiàn)在,我這個沒用的團(tuán)長,帶你們回家?!?br>  夏婆婆停住了腳步,她想起來那個年輕人了。那是父親第一次帶她去山里掃墓,那時她還不是夏婆婆,而是夏禾。因為貪玩和父親走散,眼看天就要黑了,她急得大哭。一個大哥哥拍拍她的肩膀,送她下了山,當(dāng)她問他名字的時候,他笑了笑,卻不說話,只說道:“今天真是個好天氣啊。”
  村外,一輛輛汽車排著隊開向山里,車上掛著醒目的橫幅:“送烈士遺骨回家”。